紫雪糕

楊逢時


  童年。

  好多好多年以前。

  快樂沒有色彩﹐歡笑沒有陽光。

  可是﹐只要媽媽在﹐無瑕的童心依然充滿了美好的願望。

  媽媽大學畢業後便就職於上海某一企業公司。當“解放”的隆隆炮聲逼近時﹐她由老 闆兼京滬警備區副司令親自護送出關逃到了香港。外公為她準備了去美國的護照﹐ 買好了機票。不料﹐“小鳥要飛了”的消息傳到上海﹐父親火速趕到香港﹐把媽媽 追了回來。兩人在國際飯店舉行了婚禮。上海人結婚不在上海在哪﹖但上海人又怎 能明白從此人是不可能隨意走動的。“小鳥”就這樣自覺不自覺地飛進了深不可測 的大鳥籠。媽媽的命運也從此南轅北轍。

  不久﹐兩個姐姐相繼出生﹐媽媽也同時患了類風濕關節炎。對一個在“舊社會”完全 不問政治﹐不問國家大事的大小姐﹐要一下子適應“新中國”熱火朝天的生活改造﹐ 顯然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對突如其來的各種群眾運動和高漲的政治競賽﹐媽媽常 常不知所措而顯得被動落後。生活的不適﹐性情的壓抑﹐更加劇了病情的發展。又 過了好多年﹐醫生建議再生個孩子﹐期待在坐月子裡把病養好。於是﹐為了給媽媽 醫病﹐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只遺憾類風濕關節炎並不把我當回事﹐媽媽的病沒有一 點好轉。漸漸地她的手臂不能抬高﹐腿不能伸直。當時已在中學為社會主義添磚加 瓦教書十來年的媽媽﹐卻因行動不便被逼迫退職。領導說﹐這是為了黨和國家的利 益。之後﹐媽媽沒有了收入﹐沒有了醫療保險等社會福利。沒有了“大家庭”的一 切“溫暖”﹐看病當然就成了奢侈而無法也無能繼續維持下去。

  夏日﹐媽媽常會坐在家門口乘涼。我因家裡有外婆沒資格進托兒所﹐便整天像一個小 “拐仗”似的陪伴在媽媽身邊。鄰居們都喜歡媽媽﹐說她很好看像外國人。我雖不 懂得好看和外國人之間的關聯﹐可能是媽媽天生微卷的頭髮﹖但每每聽到如此的讚 美﹐我便由衷感到驕傲﹐以至不時地對著鏡子裡的我琢磨著怎樣才能長得像媽媽那 樣好看。媽媽確實很美。但媽媽似乎很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候。“媽媽身體痛”﹐小 小的我早明白這一道理。但我不能明白的是﹐其實媽媽的心痛得更厲害。

  那時﹐弄堂週圍經常連續不斷地發生著許多奇怪恐怖的事情。十七號的阿婆全家被趕 出了家門﹔十二號的外科醫生被剃了陰陽頭脖子上掛著一塊大黑牌子象個鬼似的天 天早出晚歸。後排二樓在北京讀書的大學生被抓回來游街示眾掃大街﹔隔壁公寓的 中學女老師被自己的學生追得四處躲藏不敢回家。常來家裡喝酒的樂團指揮伯伯突 然變成了“反革命”被公審槍殺了﹔十四號的九十歲高齡的外公被拖到人民廣場的 萬人大會上批鬥批癱了﹐死了。一號的年輕爸爸跳樓自殺了﹐六號的“飛虎隊”叔 叔和嬸嬸雙雙開煤氣中毒自殺了……世界似乎生來就是如此的混亂。我家也免不了 被抄父親被關﹐銀行的存款全部凍結。外婆嚇得把首飾丟進陰溝﹐金條用抽水馬桶 沖掉。勝似家人的老保姆硬被送回了農村老家﹐大姐則離家出走去了遙遠的邊疆立 志干一輩子革命……

  一天﹐一輛大大的救護車把媽媽給拉走了。她吞服了整瓶的安眠藥─“媽媽自殺了”。 就這樣﹐自殺﹐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幼兒的語彙。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大人們都不 知去了何處﹐整個樓裡整個弄堂都靜得可怕。我一人則緊抱著媽媽落下的一雙舊皮 鞋﹐躺在媽媽的床上哭喊著“媽媽﹐媽媽”直到睡著……

  幾天後,一輛三輪車意外地把媽媽載回了家。那位車伕把媽媽抱上了三樓﹐輕輕地把 她放在床上。然後轉身撫摸了下我的頭﹐嘆了口氣﹐一聲不哼走了。我以為這個車 伕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的人﹐他把媽媽送了回來﹗

  媽媽側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我。我則膽怯地站在房間的另一頭﹐遠遠地注視著她。媽 媽的臉蒼白而美麗。

  “媽媽﹗”我多想叫﹐但發現嘴難以張開。

  “媽媽﹗”我真想扑過去﹐但腿似乎牢牢地釘在地上。

  “媽媽﹗”我想笑﹐我想哭﹐可我更想抱抱呀﹐“媽媽﹗妳怎麼不告訴我就自殺了呢﹖ 妳為什麼不要我了呢﹖”

  像媽媽走的那天一樣﹐屋裡靜得有些窒息。只有那個破舊的老擺鐘固執地在敲打著拍 子。不知過了多少次嘀答聲﹐媽媽終於舉起了一隻手﹐示意我過去。我感到心在怦怦跳。挪開雙腿﹐我慢慢地靠近了她。“毛兒﹗”媽媽輕呼著﹐然後用手把我的頭 緊貼在她的臉上。“噢﹗媽媽的臉好冰啊﹗”一瞬間﹐我們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流在 了一起。好久好久﹐我倚在媽媽的床邊﹐祇害怕老擺鐘的嘀答聲會突然嘎然停止而 中斷了這世界上絕無比擬的安逸時光……

  接下來的好多天﹐我把我能找到的剪刀﹐刀片全都藏了起來。直到一天外婆要裁衣裳﹐ 四處找不到剪刀﹐我這才不得不爬到凳子上打開了我認為媽媽無法打開的衣櫃最上 面的一個抽屜﹐交出了所有的收藏。“婆婆﹐我不要媽媽再自殺。”從不給外婆惹 麻煩的我﹐鄭重地作了解釋。“不會了。”外婆安慰我﹐並告訴我說﹐還有一個禮 拜﹐是媽媽的生日。“真的﹖”我興奮起來。“我們包餛飩吧﹗”“生日當然是吃 面。這樣媽媽可以長壽。”外婆強調說。可我覺得面好難吃。餛飩不經常吃﹐而外 婆包的餛飩又特別好吃。媽媽也一定會高興吃餛飩。我對長壽沒什麼感覺﹐倒盼望 著看到媽媽能有一個好開心的笑容。“那……婆婆妳做面﹐我給媽媽送個禮物﹗” 我為自己這一突然的想法而激動起來。要媽媽高興有個驚喜﹐媽媽就不自殺了﹐便 成了我的願望。可轉眼﹐問題就來了。我送什麼呢﹖我沒錢又怎樣能買到禮物呢﹖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復去苦思暝想好久不得入睡。

  第二天下午洗完澡﹐外婆照常給我四分錢去弄堂口邊上的小胭脂店買棒冰﹐並照常叮 囑再三﹐“不許過馬路”。當我一蹦一跳跑到店裡﹐踮起腳尖﹐對著阿姨一手交錢﹐ 一手接棒冰的一霎那﹐我停住了。“我有主意了﹗我有主意了﹗”我覺得我的心要 跳了出來。“阿姨﹐我今天不吃棒冰……”看了一眼棒冰﹐吞了一下口水﹐似乎生 怕自己改變主意﹐我隨即轉身跑回了家。我把七天的四分錢作了個加法﹐那就是等 到媽媽生日的那天﹐我會有二角八分錢﹗我可以買一塊世界上最好吃的紫雪糕送給 媽媽﹗媽媽常說香港有種冰激凌特別好吃﹐上海只有紫雪糕有些接近那種冰激凌。 但紫雪糕不常買到﹐也比較貴﹐難得買一次﹐媽媽自己從不捨得嚐﹐總是讓給我們。 “我這次要把整個一塊紫雪糕全部給媽媽吃﹗”我相信媽媽一定會好喜歡這個生日 禮物。那一晚我作了許多媽媽生日當天的奇妙幻想。又是一個難寐之夜。

  剩下的六天似乎過得比盼新年的到來還慢。一天﹐兩天﹐三天……﹐每天從外婆那裡 拿了四分錢﹐就跑到外面兜一圈﹐然後跑到樓上﹐放進一個小瓶。每次都要一二三 四從頭把錢數一遍。終於﹐媽媽的生日到了。我把最後四分錢放進瓶裡﹐再一次不 厭其煩地全部倒出﹐一二三四……沒錯﹐整整二角八分錢﹗一種從未有的成就感油 然而生。收起錢﹐放回瓶裡﹐我便直奔胭脂店。“喲﹗小朋友﹐哪能一個禮拜沒來 買棒冰了﹖”“我……”似乎不知如何解釋為好﹐便舉起小瓶交給阿姨﹐“這裡有 兩角八分洋鈿﹐我要買一塊紫雪糕給媽媽。”我的聲音有些顫抖。“紫雪糕﹖喲﹐ 小朋友﹐今天不巧﹐店裡沒進紫雪糕。”猛然間﹐我知道我得使勁地忍著﹐否則我 的眼淚會奪眶而出。“勿急﹐小朋友﹐這裡沒有﹐對馬路的小店可能會有。妳可以 去那裡試試。”阿姨邊說著邊把小瓶放回了我手中。對馬路﹖想起外婆的叮囑,看著 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我不禁害怕起來。但一想到自己的使命﹐我便握緊了小瓶﹐ 二話沒說硬是朝著馬路對面衝去。一輛腳踏車一個急煞車停在我面前﹐騎車的叔叔 吼叫著﹕“小鬼頭﹐儂尋死啊﹗”噢﹐不不﹐我沒找死﹐但我找到了紫雪糕﹗

  跑回家﹐媽媽照樣還是躺在床上閉眼休息。我把拿著紫雪糕的手藏在身背後﹐輕手輕 腳地走到她跟前。正想著怎樣叫醒她﹐媽媽卻睜開了眼睛。“毛兒﹐吃棒冰了嗎﹖” 她輕聲地問著﹐“還毋沒……”我一下覺得靦腆起來﹐“媽媽……”好是緊張﹐ “媽媽﹐今天是妳生日﹐我給妳買了一塊紫雪糕﹐是我送給妳的禮物﹗”費了點勁﹐ 我終於一口氣說了出來﹐同時把紫雪糕舉到了她面前。“……”媽媽並沒馬上說話﹐ 可她的眼睛好亮啊﹗“毛兒﹐妳從哪弄來的錢呢﹖”過了片刻她問道。“我把一個 禮拜的棒冰錢省下來了。”我自豪起來。媽媽的眼睛有些濕潤。媽媽怎麼還沒笑呢﹖ “快﹐媽媽﹐我給妳打開﹐快吃﹐否則會化掉的。”我幫媽媽把紫雪糕的藍底白字 的盒子撕開﹐露出了難得見到的巧克力。“媽媽﹐吃呀﹗”我催促著﹐“好好﹐毛 兒﹐我吃……”媽媽說著便把紫雪糕放到了嘴裡﹐輕輕地咬了一口。白白的冰激凌 頓時從巧克力的外殼內冒出了一角。

  我趴在床邊﹐一絲不苟地緊盯著﹐“媽媽﹐好吃伐﹖”我迫不及待﹐顯然因還沒看到 媽媽笑而有點著急。“好吃﹐好吃﹐交關好吃……”媽媽的臉微紅起來。我想﹐我 看著媽媽吃﹐媽媽可能不好意思﹐我轉身便想離開房間。“毛兒”﹐媽媽則叫住了 我﹐“來﹐媽媽已吃過了﹐剩下的就毛兒吃了。”是嗎﹖我有些難為情﹐站著沒有 動。媽媽才吃了一口呀。而我的視線已無法從誘人的紫雪糕上移開了。“妳是要媽 媽高興﹐對嗎﹖”我拼命地點頭。“那好﹐妳給媽媽買紫雪糕﹐媽媽也吃了﹐媽媽 已經好高興了。現在媽媽看毛兒吃﹐媽媽會更加高興﹗”說罷﹐媽媽把紫雪糕伸到 了我的手裡。“快吃﹐要化了。”我看了一眼媽媽﹐再看看紫雪糕﹐猶豫了幾秒鐘﹐ 便張開嘴大大地咬了一口。“噢﹐媽媽﹐紫雪糕老老好吃呃﹗”我忍不住流露出了 一個禮拜沒嚐到棒冰的饞勁。媽媽笑了﹐媽媽咯咯地笑了﹗“太好了﹐毛兒好寶寶﹗ 毛兒真是個乖小囡﹗”媽媽讚揚著﹐臉上的笑容顯得如此燦爛﹗我握著紫雪糕興奮 地衝出了房間。

  “媽媽笑了﹐婆婆﹗媽媽笑了﹗”我恨不得讓全世界都能知道﹗紫雪糕你真好﹗我好 開心啊﹗弄堂裡的陽光似乎也突然變得格外地明媚。當我把最後的一口紫雪糕吃完 時﹐我以為那是世界上最為滿足最為幸福的一天。“媽媽…”望著樓上媽媽的窗戶﹐ 我這才想起我還沒跟媽媽說聲生日快樂呢……

  [後記]

  今年是媽媽的本命年﹐而她的生日又正值陰曆陽曆同一天。四月底﹐媽媽不顧坐輪椅 的不便﹐執意要從芝加哥回上海探親﹐說是最後一次了。但僅去了三個禮拜﹐她卻 突然匆匆離開了人世。噩訊傳來﹐我痛不慾生。媽媽怎麼又一次和我不辭而別呢﹖ 又一次把我撇下了呢﹖回到她的房間﹐拿起她平時在家穿的一雙紫紅棉鞋﹐坐在她 的床邊﹐那個悶熱恐怖的夏日午後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我夢想著﹐我幻想著﹐有 那麼一天﹐那位慈祥的車伕會再次把媽媽載回到我的身邊﹐我和她再次一起分享一 塊甜美的紫雪糕……

  媽媽﹐妳聽見了嗎﹖毛兒將永遠永遠等待著這一天﹗

  僅以此文紀念母親八十四歲生日。

照片說明﹕

(1) 媽媽
(2) 毛兒
(3) 以八十四朵玫瑰紀念母親八十四歲生日
(4) 八十年代與母親在上海家中
(5) 本世紀初與母親在芝加哥家中
(6) (7) 去年(2008)夏季帶母親游訪紐約華盛頓
8/23--9/23/2009
Naperville, 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