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千禧年﹐又逢中國龍年。據說是千載難逢的巧遇。
對此﹐不以為然者終不以為然。而以為然者細細思索一番﹐便油然活出了一股歷史感來。
東西方音樂藝術團的音樂總監楊逢時﹐就是帶著這樣幾分歷史感﹐構化出了一個“金蛇狂舞世紀音樂會”。
同被這幾分歷史感所感染﹐我隨手寫下了雜感三篇﹐一來為把古今中外斷碎的歷史火花以音樂會的曲目為綱溶於一爐﹐二來也為將過去的與當今的音樂家們鮮為人知的辛勞耕耘作一記載。
(一) 話說琵琶
既然是話說琵琶﹐就該開門見山說琵琶。可我卻忍不住想文不對題地先說抱琵琶的那個人。
這怨不得我。白居易的“猶抱琵琶半遮面”“未成曲調先有情”也是本想說琵琶﹐卻不由得說起了人。只不過白居易有峰迴路轉巧奪天工而不露痕跡的文豪級的技巧。我沒有﹐直來直去。
手中這張玉照上的“半遮面”者﹐為現居住於俄亥俄州辛辛那堤的琵琶演奏家柯明。她風姿端麗﹐來自古都南京。在國內時便已蜚聲樂壇﹐並在九十年代的一次全國音樂比賽中一舉奪魁。她演奏技巧嫻熟﹐樂感過人。對音樂的摯愛使她的演奏極賦表現力。我凝神細聽了她的一張唱片﹐本想心不在焉﹐有一搭無一搭地囫圇聽聽﹐卻不得不漸漸專注了起來。撥挑掃彈之間﹐頓感時而酣暢﹐時而雋永﹐時而奔放﹐時而婉泣。
我想﹐聽她演奏人均無不被這蕩氣迴腸的音流而感慟﹐不知不覺地隨她去那音樂殿堂漫步遨游。不去也難。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聽她的唱片是“別有用心”的﹐旨在從“轉軸撥弦三倆聲”中尋些編創琵琶協奏曲“金蛇狂舞”的靈感。於是﹐演奏者的靈氣便使我的禿筆也凝進些神韻來。
若追根尋源﹐這首母腹中的“金蛇狂舞”的原曲名為“老六板”﹐系流傳久遠的傳統曲牌。日積月累地演奏﹐世代相傳地繁衍﹐以歲月的流逝為水滴石穿的改編﹐“老六板”漸漸發展為“倒八板”。曲調比前者更剛陽明朗﹐已接近了現今的“金蛇”了。作曲家聶耳遂於一九三四年進而將“倒八板”改編為一直流傳至今的“金蛇狂舞”﹐在結構上作若干重大改動﹐形成了幾組樂思的循環更迭。由於手法新穎﹐多年來已作為民族音樂的典範而久演不衰。
受命為世紀音樂會作一琵琶協奏曲“金蛇狂舞”﹐我斟酌再三﹐決意將文章從“狂”字上作起來。為“狂”﹐收編了鋼琴與定音鼓以壯聲勢。為“狂”﹐杜撰了敲擊性節奏型以助高潮。意在展現新世紀民族的新氣派﹐不知能否如願。我像交上了考卷等待分數的學生﹐忐忑不安。
言歸正傳說琵琶。
琵琶大約在東晉時由西域傳入﹐發展至盛唐﹐已基本定型為現在的模樣。由此考證可見﹐白居易筆下的歌女所抱的琵琶與柯明所抱的應是大同小異了。現代琵琶有四弦六相二十五品﹐其音域幾乎相當於西方的“樂後”小提琴﹐且與提琴一樣同為四弦﹐實“英雄所見略同”。加之演奏和聲方便﹐更使其成為無與倫比的國樂中的矯矯者。它既可演奏鳥語花香的優美旋律﹐又可抒發喜怒哀樂的多元情感﹐還可表現刀光劍影的戰爭場面﹐更可描繪風花雪月的迷人景致。由於琵琶的剛柔相濟﹐單復皆宜﹐使其成為國樂中唯一一個可自成一領天地﹐具樂隊效果的獨奏樂器而獨領風騷。
可說到底﹐琵琶再好﹐為琵琶注入靈魂的﹐卻是人。有了奏者的神韻與神氣﹐才有千年古曲的人格化。若沒有“未成曲調先有情”的樂者﹐則必無“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樂聲。是為開篇先說人的原因所在。
空口無憑。以上這一堆讚美琵琶與彈琵琶者的文字﹐是言不由衷的“炒”﹐還是情不自禁的誦﹐將由音樂會的聽眾們評說其真偽。
冗言贅語一番。臺上見。
(二) 你可見它的真容了嗎﹖
傳說有一國內來的薩克斯風高手﹐初來時躊躇滿志﹐準備大干一番。光顧了幾家酒吧咖啡廳﹐以至地鐵車站後﹐不禁大驚失色﹐進而憤憤不平起來。似乎大街上隨便拎出個其貌不揚的黑人兄弟﹐都會吹出個宮商角徵羽來。而有資格進咖啡廳的﹐其水準則幾乎應是國內大師級別的了。
嗚呼﹗悲哉﹐羞哉﹗難道十年含辛茹苦﹐只落得上街“練攤兒”的下場嗎﹖﹗
薩克斯風﹐音樂史中再也找不出如此具有傳奇色彩的樂器了。它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聖堂去得﹐酒館也去得。它是闖蕩江湖的義士﹐今天落草﹐明天為王。它是異族通婚的雜種﹐生得眉清目秀﹐卻身背惡名。總之﹐它三起三落﹐沉浮於世﹐征戰南北﹐時隱時現。與甄選交響樂團的歷史契機擦肩而過﹐卻不甘寂寞﹐幾番抗爭﹐力圖擺脫“另冊”而復辟正名。
玄了﹗薩克斯風﹐你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
此次世紀音樂會有幸請到北中大學的薩克斯風教授﹐我突然對居然不識其真容而羞愧起來。幾經查閱資料﹐才對這個老兄玄玄乎乎的家族史了解了一二。
名正則言順。薩克斯風的名字﹐來自它的發明者﹐Adolphe Sax﹐一個比利時人。而它卻算不上比利時的後裔﹐而應算法國血統。十九世紀初的法國軍隊急需完善其軍樂團﹐點名那個比利時人發明一種介于銅管與木管之間的樂器。這一特殊的需求﹐已註定了薩克斯風非得是一個不倫不類的畸形兒。它的形狀與尺寸像銅管樂器﹐但又使用僅用於木管樂器的哨片。這使得薩克斯風幾乎成了樂器中唯一的無法歸類的“棄嬰”了。還是中國人聰明﹐稱其為“水煙袋”而歸入煙具一類。可不管其出身是否名貴﹐它的聲音卻是公認的獨具魅力。根據“重在表現”的原則﹐薩克斯風的前景似乎並不暗淡。可倒霉的它卻生不逢時。眾所週知﹐規範化的西方交響樂團是在法國作曲家貝遼茲時代確立的﹐而貝遼茲本人也確實對這個新樂器的誕生給予了足夠的關注。可惜的是﹐直到四年之後﹐薩克斯風才申請到專利。它就是這樣失去了機會。
一旦名落孫山﹐再擠進去可就難了。可頑強的它始終未放棄過抗爭。起碼有兩個世界級的作曲家將薩克斯風用於交響樂﹐使它也曾大大地出過風頭。非常戲劇化的是﹐一八七一年法國軍隊的失敗給了薩克斯風家族重重的一擊﹐大有些樹倒猢猻散的潦倒之勢﹐使得那個時代的理論家稱其為“溜邊兒”的交響樂器﹐像小媳婦一樣。
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期﹐薩克斯風再度在歐洲時髦了起來。不過這次﹐心灰意懶的它已無力問津古典樂壇﹐而在所謂的“黑人樂團”裡混了起來。它甚至被納粹稱為“猶太與黑人的顛覆性樂器”。我想﹐這大概是薩克斯風混得最慘的一段時間。
東方不亮西方亮。真可謂天無絕人之路。歐洲不太好混﹐薩克斯風卻在美洲興旺了起來。本世紀初於新奧爾良興起的爵士樂給了薩克斯風馳騁的天地。直到今天﹐新奧爾良仍然是薩克斯風得天獨厚的樂土。由於爵士樂的高度普及且經久不衰﹐使它成為今日美國最為流行的樂器。
今天﹐薩克斯風在樂壇的地位已基本穩定。它不但是主宰流行音樂市場的生力軍﹐亦時時不忘其有過的顯赫的身世而不斷涉足古典殿堂。
當諸位此次聆聽北中大學勞倫斯•毆也教授演奏的法國古典作品與中國民歌時﹐請不要忘記共同回味一下那以甜美的音色傾吐衷腸的薩克斯風的辛酸的家史。也許﹐人們能從它那屈伸自如榮辱不驚的風范中﹐悟出幾分現代人為人處事的準則來。其實﹐並不一定非現代人。大將軍韓信不也連人家的褲襠都屈就過嗎﹖
感謝毆也教授的光臨。他將給我一次藝術的享受﹐也給了我一次探求薩克斯風真容的機會。
(三) 童心未泯的交響
一個好的藝術家必須首先是一個好人。
按照兒童的思維﹐世上只有兩種人﹕好人與壞人。
當我們糾纏在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盤根錯節的人情世故中而不知所措時﹐會突然羨慕起兒童的純真。
兒童敢愛敢恨﹐執著真誠。笑則酣暢淋漓﹐哭則驚天動地。路見不平則拔刀﹐哪怕敵眾我寡。心中有話則吶喊﹐管他隔牆有耳。
未泯的童心是人類的良知﹐是世界的幸運。可惜了﹐現代社會使我們剛步入少年就世故了起來。
可偏偏有那麼一些藝術家﹐永遠如孩童般的拙摯﹐永遠像孩童般地憧憬﹐永遠似孩童樣地以鮮明的純粹﹐大筆塗抹著人生的畫卷。
東西方音樂藝術團的音樂總監楊逢時﹐就是這樣的一人。
世紀音樂會上將要演奏的楊逢時的交響詩﹐就是未泯童心的寫照。
交響詩一九九九﹐完成於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這首以“序”“敘”“續”分別為三個樂章標題的交響詩﹐記錄了作曲家在世紀最後十年的感受與追求﹐憧憬與情懷。
第一樂章“序”﹐已於九八年的音樂會上演出。本次將演奏的﹐是第二樂章“敘”。擔任大提琴獨奏的﹐是著名的芝加哥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Ravinia 音樂節的首席大提琴 Gary Stucka。
我時快時慢地翻閱著樂譜﹐調動起每一根內在聽覺神經﹐讓那一行行的豆芽變成樂音。屏氣凝神地傾聽了貫穿著大提琴獨奏的第二樂章﹐我聽到了一首美不勝收的牧歌的變奏曲。一時間﹐讓我無論如何揮之不去的場景﹐是茫茫草原上有一個孤獨的牧馬人……。這首交響詩並未著墨於血與火的洗禮﹐槍聲中的呼喊。卻著力以動人的旋律抒發了對生命的摯愛。那個牧馬人也許是個下鄉的知青﹐也許是個下放的右派﹐也許是個家破人亡匿身莽原的流浪者﹐也許就是個為生存而風餐露宿的本地牧人。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他曾經怎樣地消沉﹐在悠悠的牧歌聲中﹐都最終無法抗拒那生命的魅力而重新振奮。
我不禁又回到了我生活過的四月的北大荒。在一片鉛灰色天空籠罩下的荒原上﹐土坷裡突然鑽出了一顆嫩綠的春草。我俯身跪地﹐對著那一點綠竟哭了起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滿目灰褐中的一點綠﹐對死寂世界中的枯萎的心來說﹐是多麼光亮的生命呼招。
這首取名“敘事曲”的第二樂章﹐正是一首生命的戀歌。大提琴如泣如訴的哀詠仿彿在婉婉地講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鮮活的故事﹐一個你我都是主角的故事。當然﹐音樂並無敘述的功能﹐沒人能從中聽出情節來。但正因其所具有的不確定性﹐而給了聽眾以無限的想象空間。任何人都可把你心中的故事寄寓於琴聲中﹐而隨它的快慢高低而喜怒哀樂﹐去開拓那永遠只屬於你自己的心中的一隅。如果你驚異於那琴聲居然與你心中的故事一拍即合﹐那麼﹐這首敘事曲就是獻給你的。
因為敘事曲找到了她的知音。
逢時是個長不大的女孩。她永遠在一片希望的海灘上拾貝﹐把五光十色的收穫鑲入憧憬的畫廊中去。她不僅愛人﹐也愛貓愛狗﹐愛那不怎麼好看的野兔子野鴨子﹐愛這個地球上的每一個生命。當她為多年來數不清的逝去的年輕英靈而哭泣時﹐她突然悟出了一個道理﹕對他們的最為震憾的紀念﹐是創造美﹐創造一種嬌嫩的美﹐一種輕易就會被邪惡折斷的美。它將喚起人們為美好而獻身的理念﹐對正義的肅然起敬和對殘暴的深惡痛絕。就像當正義感充斥了孩童的心靈時﹐弱小的他們也會勇敢得像巨人一般。
這是童心未泯的交響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