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之年的“節拍器”

(外一篇)

汪成用


  1953年3月6日清晨5點﹐蘇聯“鮑羅汀弦樂四重奏”組的小提琴家杜賓斯基[1]突然接 到了同伴的電話。

  “穿上黑禮服﹐拿著柴可夫斯基四重奏的譜子﹐馬上出門。”
  “在哪兒會面﹖”他立刻明白了發生了甚麼事情。
  “作曲家協會。”
  “去那兒干嘛﹖”他頗感疑惑。
  “你還不知道﹖普羅科菲耶夫[2]昨晚也死了﹐兩個人同時死了﹗
  “天啊﹗……可是﹐普羅科菲耶夫不喜歡柴可夫斯基……”
  “……”

  他們趕到作曲家協會時﹐文化部副部長已在等候。弔唁者寥寥無幾﹐不到二十個人。 對著躺在棺材裡的普羅科菲耶夫﹐他們開始演奏柴可夫斯基第二弦樂四重奏﹐顧不 上他愛聽不愛聽。曲子還沒奏完﹐副部長就急匆匆打斷了他們。“行了。街上已經 擠滿了人﹐我們得馬上去克里姆林宮﹗”由二十個身強力壯的警察保駕﹐他們總算 擠進了宮。大廳裡﹐人們面無表情地忙碌﹐黨和國家領導人已經到齊。從那一刻起﹐ 四重奏組對著斯大林的屍體﹐開始沒完沒了地演奏柴可夫斯基。

  整整三天﹐他們像機器樣地拉琴。沒有東西吃﹐累了就坐在樓梯上打盹﹐可常常在夢 中被人拉起來繼續演奏。人們摩肩接踵進入大廳﹐對著棺材哭泣。音樂聲中﹐另一 個小提琴手突然傷感地對杜賓斯基說﹕

  “真不可思議﹐一個星期前我們還坐在一起討論。”
  “你說什麼﹖怎麼會﹖”
  “他給我看他新寫的作品。”
  “噢﹗你說的是普羅科菲耶夫﹗”
  “當然﹗啊﹗……不……我不是說……﹐”他突然變得驚惶失措﹐“我是說……普羅 科菲耶夫……”

  可憐的普羅科菲耶夫﹗你死得真不是時候。

  早在1945年﹐普羅科菲耶夫就當上了美國時代雜誌的封面人物﹐標題是﹐“踏著馬克 思的節拍器”。美國人的玩笑不幸言中。八年後﹐他生命的終止和弦正好踩上了斯 大林駕崩的節奏。

  杜賓斯基於1975年出走美國。他不僅帶去了歷史悠久的“鮑羅汀弦樂四重奏”﹐也帶 走了普羅科菲耶夫的靈魂。那個難產的歌劇“賭徒”[3]於同年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 隆重上演﹐一半是彌補﹐一半是緬懷。雖然普羅科菲耶夫是個一敗涂地的賭者﹐但 仍為人類創造了不朽的藝術。但願他的“祝酒歌”已為被祝者的巢穴陪了葬。後人 永遠記住的﹐將是他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與少年得志的“古典交響曲”。

  斯特拉文斯基[4]曾這樣描述了他在聖彼得堡度過的童年﹕“一個等待著把與這個年 代相關的一切統統送進地獄的年代。”

  隨著帝俄王朝與“蘇維埃”鐵幕的崩潰﹐斯特拉文斯基的童年總算被送進了地獄。

  他的童年死了。我的童年還活著。苟延的“節拍器”﹐以近垂暮之年。


  二○一一年十二月
  芝加哥


註﹕

[1]杜賓斯基(Rostislav Dubinsky)﹕前蘇聯小提琴家﹐著名的“鮑羅汀弦樂四重奏”組的初創者之一。 1975年出走美國。

[2]普羅科菲耶夫(Sergei Prokofiev)﹕前蘇聯作曲家。早年流亡美國、法國﹐三十年代回蘇聯定居。作品在 世界樂壇上具有較強的影響力。

[3]普羅科菲耶夫所創作的第一部歌劇。原定1917年首演﹐因“十月革命”中的政局 動蕩而被取消。

[4]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俄國作曲家﹐“十月革命”前離開俄國﹐隨後一直在西方生活。“新 古典主義”的創始人之一﹐對世界音樂文化有重要貢獻﹐並被蕭斯塔科維奇稱為本 世紀唯一可稱“偉大”的作曲家。

照片說明﹕

[1] 美國時代雜誌的封面﹐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