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的行板

──獻給我的同代人

汪成用

(一)

  從那一刻起﹐我相信了靈魂的存在。

  空間一下子變得廣博﹐意識也不再被裝入一具有形的軀殼。 一切失去了重量。我真的體驗到了什麼叫“飄”。與有人所說的那個世界中的五光 十色不同﹐我所佔有的只剩下兩種顏色﹕乳白的﹐漿狀地流動﹐幽藍的﹐像一束激 光在乳白中穿行。一個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回聲在似有似無中迴蕩。聲波激 起藍色的振動﹐白色的漣漪在懶洋洋地延伸……﹐我努力扑捉著那熟悉的聲音﹐一 瞬間﹐抓住了記憶﹐──是母親﹐是母親的聲音﹐在軟軟地重複著催眠似的安撫。 但﹐講的卻是英語。

  媽媽﹗那個只有小學文化程度﹐一輩子辛勞勤儉的東方女 人。

  “The operation is over.”
  “The operation is over.”
  ……

  不知又過了多久﹐──其實﹐時間不再有意義﹐──一個 金發碧眼的女人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的笑很甜﹐輪廓清晰﹐畫著淡妝﹐像是一幅小 人書中的工筆畫。她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欣喜地叫了起來﹕

  “你醒了﹗”

  醒了﹖我本來就沒睡。

  “你醒了﹗”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手舞足蹈地忙了起來。

  我想挪動一下﹐但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不是我的﹐除了 思維﹐我失去了一切。終於﹐我想起來了﹐我就是被她推進手術室的。她曾和善地 告訴我﹐因為是頸椎手術﹐我的頭髮必須要剃掉。她讓我吞下了兩粒綠荳大小的藥 片﹐說﹐別緊張﹐就像睡一覺一樣。我沒緊張﹐心裡充滿了平靜與好奇。我下決心 堅持住﹐到要看看他們將如何發落我。

  然而﹐我最後的印象﹐是坐在輪椅上被推進了忙忙碌碌的 手術室。一排排的刀剪﹐不知是剃頭用的﹐還是割肉用的……

  再以後﹐就是這白色與藍色。

  再以後﹐就是這張臉。

  再以後﹐……這回﹐我真的睡著了。

 

(二)

  母親去世的那年﹐我已到了東北黑龍江。家裡連著給我發 電報﹐我居然連見也沒見著。春播一過﹐指導員拿著一疊電報來找我。皇恩大赦﹐ ──我被批准回家了﹗

  我第一次受到了死的震撼。媽媽平靜地躺在一人多長的鐵 櫃裡﹐不再有用吸管吸去積痰時的痛苦。生與死之間實在是僅一步之隔。

  二十天前﹐我像個孩子樣地回北京﹐二十天後﹐我像條漢 子樣地回邊疆。

  收到關於辦後事經過的那封家信時﹐幹部們正在開會。

  班長﹐勉強擠入幹部之列﹐可實在是個送死的官﹐不但半 點好處沾不著﹐還需處處帶頭﹐吃苦在先。我是個班長﹐因此榮幸地參加幹部會。 我想﹐我看信時大概是不知不覺地哭了。我溜出瀰漫著煙草與腳汗味兒的會議室﹐ 繞到房後的牆腳蹲下﹐讓眼淚痛快地流下來。

  這一切沒能瞞住一個姑娘的眼睛。她叫黃菲。

  黃菲比我小兩歲﹐也當了個送死的官。她在五班﹐我在八 班。評先進﹐搞宣傳﹐我倆都是活躍分子﹐因我能說她能寫而被人稱為“五班的筆﹐ 八班的嘴”﹐還有一個能幹的班長在六班﹐──“跑不斷的六班的腿”。

  黃菲長得應該說很不錯。尤其使人心亂的是那雙眼睛。很 可惜﹐那個時代的女孩兒才十五、六歲便承擔了讓人難以想象的繁重的體力勞動﹐ 而且人人要強﹐拼命﹐以後便很多人落下了病根。穿著則一律是“水桶式”﹐上下 一般粗。我至今回憶不起那個年頭兒的任何一個妙齡女孩兒有任何線條。

  只有眼睛是遮不住的。

  那天晚上﹐在開完幹部會回宿舍的路上﹐黃菲叫住了我。 萬籟俱寂。只有遠處點著油燈的宿舍裡不時傳來同伴們的嬉笑聲。她的眼睛在一片 星光下閃亮。

  “你別太……我知道你……”她說著不成句的話﹐然後把 一張小紙條塞在我手裡﹐匆匆地轉身走了。

  紙條很簡單﹐大致是﹕你家的不幸我都知道﹐無論如何請 你保重身體﹐等等。只此而已﹐既無酸的﹐也無麻的。“五班的筆”呵﹗難道那只 是用來寫“四好總評”報告的嗎﹖你的筆下本應流出自然奔放的感情。

  也許﹐還有愛。

  可心澀﹐筆也澀。

  幾天之後﹐同樣一個星夜﹐她又叫住了我。

  這回﹐她用低得幾乎無法聽清的聲音說﹕

  “對不起﹐以後不能再……﹐指導員找我談話了﹐說我在 考慮個人問題……”

  “個人問題”﹐那個時代的語言﹐可大致理解為一切與婚 嫁戀愛有關的思想與行為。健康的愛必須是縱向的﹕愛黨愛國愛領袖。愛父母﹐愛 兒女﹐勉強說得過去。而橫向的愛則為大忌。有戲為證﹕但凡英雄人物﹐必然是男 鰥女寡。且不說李玉和﹐楊子榮﹐那是戰爭年代。可方海珍﹐江水英呢﹖柯湘的丈 夫死了﹐阿慶嫂的丈夫倒是還活著﹐可惜跑單幫去了﹐也就是當“倒爺”﹐兩地分 居……

  由於“愛”字實在是羞于啟齒﹐故以“個人問題”代之。

  黃菲在考慮“個人問題”﹗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我呆站在夜幕下﹐好一會 兒才突然奔回宿舍﹐打開前幾天開會時作記錄用的本子。那裡本應夾著黃菲寫給我 的“情書”.

  “情書”不見了﹗腦袋“嗡”地一下大了起來。

  二十年後﹐我還常常努力回憶著那勉強稱之為“信”的小 紙條的去處。根據物質不滅理論﹐它肯定仍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黃菲後來匆匆地嫁了人。到美國後的第二年﹐一個偶然的 機會使我知道了她的消息﹕因為嫁給了非北京人﹐她是我們那批人中最晚一個回北 京的。而且似乎離了婚﹐男方堅持留下了孩子。屈指算來﹐她離開東北的那年已超 過了三十歲。

 

(三)

  這回我可是真的體會到什麼叫“異鄉”了。

  在國內時﹐就是再苦再孤獨﹐起碼身後有個家。事情就是 壞到底了﹐還有黨來挽救。可眼下﹐我只能把幾種方案翻來復去地來回掂量﹕

  一﹐找個中醫扎扎針灸﹐可不知是否管用。

  二﹐買張飛機票打道回府﹐可需要借錢。

  三﹐再等幾天看看進展﹐可度日如年。

  絕望中想起哥哥當初說的﹕就是再窮也得留下買張飛機票 的錢。

  那年是我的本命年﹐都說本命年得格外小心謹慎。這不﹐ 不聽人勸﹐大大咧咧﹐吃苦頭了吧﹗

  一次不大不小的車禍﹐使我的頸椎受傷。屋漏偏逢天下雨﹐ 我剛好在兩個月前鋌而走險﹐停買了醫療健康保險。

  天下竟有這等倒霉事﹐怕什麼來什麼。悔呀﹗全晚了。

  胳膊開始發麻﹐直立超不過三分鐘。我不時地用針尖挑挑 手指﹐看是否還有感覺。我六神無主﹐坐立不安﹐直到被在醫學院作事的白先生連 推帶搡地送進了醫院。

  拍完X光片﹐我被告之稍等。可等等人不來。我像一個等 待宣判的犯人﹐心情倒是平靜了許多。不知過了多久﹐帘外傳來嘈雜人聲﹐隱隱約 約地有人提我的名字﹐一種不詳之兆涼涼地從脊樑骨昇起。門帘掀開﹐起碼六七個 人涌了進來。院方知道我初來美國﹐怕我聽不懂﹐居然還帶了個中文翻譯。領頭的 醫生有六十來歲﹐問安之後把X光片一插﹐開始講解。不少名詞不管是英文還是中 文﹐反正是聽不懂。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我很嚴重。

  “那……我該怎麼辦﹖”

  醫生彎下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孩子﹐你現在像是站在一座快要塌了的樓下﹐隨時都有 危險。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我現在就給你作手術。”

  “我……沒有錢……”

  幾個人相對無言。醫生命令立刻給我上枷﹐把頸部固定。 我就像是野豬林裡被發配的林沖一樣﹐悲壯地走出了會診室。

  醫生送我出門﹐懮心忡忡地叮囑了一句﹕

  “早作決定。”

 

  我還真被黨挽救過一次。

  我們十幾個“京片子”是六八年七月響應號召去黑龍江生 產建設兵團某團某連的。其實﹐毛主席是半年之後才揮的手。我們是無“響”便 “應”了。

  正是麥收時節。十幾個人便打著旗子徑直開到麥場。十幾 個臉盆一字排開﹐水清涼。一個中年漢子笑容可掬地說﹕

  “孩子們﹐你們到家了﹗”

  話音剛落﹐我們領頭的哥們兒﹐大名叫常藝﹐綽號叫香腸 的小伙子竟激動得哭了起來。

  說話者就是今後幾年使我們大吃苦頭的連指導員施仲英。 不久便聽人嚼舌頭﹕他因詭計多端而聞名遠近﹐人人叫他“施小鬼”。

  我們是第一批到達的知青。第一﹐總是佔便宜﹐就像家裡 的老大一樣。可好景不長。沒幾個月﹐哈爾濱人﹐上海人﹐天津人……紛紛而至。 於是﹐“地方主義”成為一個時期內的重大話題。事情本來不大﹐可越說越大﹐終 於引發了北京人與哈爾濱人之間的一場惡戰。

  那天晚上在食堂吃飯﹐因為一點小事口角﹐幾句話不和﹐ 哈爾濱人首先動手。一時間滿食堂板凳﹐碗碟橫飛。一本地女青年手舉小紅書莊嚴 宣讀“要文斗不要武鬥”﹐話音未落﹐一盤裝著菜的碟子飛來﹐不偏不倚地砸在她 鼻樑上。頓時血如泉涌﹐叫罵聲﹐哭鬧聲﹐亂成一團。

  不打不成交﹐這架一打﹐北京人與哈爾濱人倒成了朋友。 於是大家一致認為﹕上海人最可恨。他們不但善搞領導關係﹐而且寧可餓肚子也不 吃窩頭。可沒多久我們便服了。京片子們還自恃清高地吟詩作歌﹐亂發牢騷呢﹐人 家早已佔據了連裡的重要職位﹕付指導員﹐文書﹐會計﹐……

  政治局不也是上海人的天下嗎﹖

  我們對領導的不滿隨著地方主義的高漲而高漲﹐看什麼都 不順眼﹐不時的給黨支部找點麻煩。我們的驕狂終於激怒了施小鬼。一場“反擊一 小撮人向黨猖狂進攻”的運動﹐在施小鬼的肚子裡輪了起來。

  於是﹐施小鬼拿出了絕招──引蛇出洞。他竟是這樣對待 “孩子們”的﹕他親自跑到離連隊三十里路外的放牧點﹐通知我回連參加“紀念北 京青年上山下鄉一週年”座談會﹐並指名要我發言。“來回路上都算上工﹗”他大 方地補充了一句。接著又破格邀請我們幾個能說會道的參加整黨學習班。不說白不 說。整黨﹐給黨提意見嘛﹗我們還蒙在鼓裡大放厥詞呢﹐一份份反黨分子的材料已 整理成文。

  有人說﹐歷史是個被人嫖過一千次的婊子﹐一點不假。彭 德懷在我們讀的黨史裡被“嫖”成了主動發難﹐妄圖篡黨。毛澤東設下圈套引彭德 懷鑽的那一折自然不提。別看施小鬼不讀書﹐悟性比我們這些書獃子強得多。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突然變得對我格外客氣。就連成 天和我過不去的小流氓茂子﹐也見了我就遠遠地躲開。人人臉上凝固著用皮堆起的 笑。如與某人狹路相逢不得不打遭遇戰時﹐對手常常是先問幾句“吃了沒有”之類 的廢話﹐然後便且戰且退。

  西方人以談論天氣來沒話找話﹐至於“吃了沒有”﹐那不 關你的事。而中國的“吃文化”實在是根深蒂固﹐就是在廁所裡見了面也這麼問。 ──這是題外話。

  我隱約發覺問題嚴重了。

  一個嚴冬的晚上。那個冷勁兒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當地 人告誡說﹐這種天撒尿﹐尿未落地就已凍成冰柱﹐因此得手持一棍﹐邊尿邊敲﹐否 則凍上來必大傷元氣。信不信由你。

  我出門上廁所﹐忽聽黑暗裡有人叫我。定睛一看﹐是黃菲﹗ 我一時張口結舌。看得出她很緊張﹐眼睛飛快地左顧右盼﹐嘴脣哆嗦著擠出幾個字﹕

  “走﹐……上路走一走……”

  沒等我張嘴﹐她扭頭便走。我跟著她﹐兩人一聲不吭﹐深 一腳淺一腳地在凍成冰殼的小路上疾步而行。直到連隊的燈光漸漸遠去﹐她才放慢 腳步轉過頭來。天那﹗她的目光冷得像那天的風一樣。

  “我等了你很久。”

  “你……不冷嗎﹖”

  她不回答我﹐卻單刀直入﹕

  “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別裝傻了﹗”她幾乎喊了起來﹐“全連都知道了﹐下午 開了動員會﹐現在人人都在寫批判你的發言稿﹗”

  雖然已有思想準備﹐我還是驚得眼睛冒出金星來。

  “我……沒有錯……”

  “算了﹗別拿雞蛋碰石頭了。其他連隊還有人被抓起來槍 押著送走﹐你……你不要命了﹗……也太狂了﹗”

  “……”

  遠處﹐連隊裡傳來陣陣狗叫﹐聽得格外清晰。我想﹐大概 是因為天冷﹐空氣密度大﹐聲音傳得更遠的緣故。

  真冷啊﹗儘管是背著風走﹐臉上還是像一片片刀子在刮。

  黃菲告訴我﹐按情節罪行輕重﹐在將被批判的四個人中﹐ 我排第二。其實﹐香腸是我們這一夥兒的頭兒﹐但他性格直爽﹐有口無心﹐故排名 第三。

  “服輸吧﹐你……”她的口氣軟了﹐變得近乎在求我。 “施指導員說了﹐如認識好﹐還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認了錯﹐將來還可以……”

  我心裡一陣發酸﹐一回頭﹐忽見兩行眼淚掛在她那凍紫了 的臉上﹐已幾乎凝成了兩條冰凌﹐眉毛上﹐頭髮上﹐掛滿了白霜﹐像是一個從水晶 宮裡飛出的冰美人。

  “……謝謝你。”

  心快要被凍殭了。

  “回去吧。”

  我倆不聲不響地走上歸途。

  遠處﹐狗又叫了起來。

 

  那天我林沖般地從醫院走出來時的心情﹐並不比二十年前 的那個寒冷的冬夜好多少。腦子裡一片空白﹐像是北大荒那單調的原野。直到我不 知不覺地逛到系圖書館的門口時﹐我才突然意識到﹐我是來找吉姆的。

  吉姆與我同在一個博士班﹐又是同一天入學。這個生長在 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小伙子﹐承襲了古典英格蘭式的紳士風格﹕深邃﹐善良。 見面的第一天﹐他那雙和善的眼睛像火花一樣與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走近我﹐ 向我伸出了手。從此﹐我們就成了朋友。他說﹐是神使我認識了你。

  我找到他時﹐他正埋在書堆裡。磚頭一樣的書桌上堆不下 了﹐一本本翻開了鋪在地下。吉姆叼著支筆﹐像只狗樣地在地上爬來爬去。我沒叫 他﹐徑直向他走去。可就在走近他的一瞬間﹐我後悔了。再過兩個星期﹐吉姆將參 加博士資格考試。誰都知道﹐這個考試對博士生就像是鬼門關一樣。考不過﹐捲鋪 蓋回家。考過了﹐儘管吊兒浪當﹐拿學位尤如瓮中捉鱉。現在的分分秒秒對他來說 是何等的寶貴。

  晚了。吉姆慢慢地抬起了頭。他像不認識一樣地盯著我﹐ 好一會兒﹐突然驚叫了起來﹕

  “上帝﹗你怎麼了﹖”

  我努力搜尋著醫生用的那些名詞術語﹐結結巴巴地告訴他 發生了什麼。吉姆的表情從驚奇到緊張﹐眉毛擰成了疙瘩﹐眼睛越瞪越圓。他愣了 一會兒﹐突然一把抓住了我﹕

  “走﹗跟我回醫院﹐我要見你的醫生。”

  在醫院的一間辦公室裡﹐帶著幾分倦意的醫生破格接待了 我們。醫生用低得使我聽不清的聲音向吉姆解釋一切﹐吉姆不時地點頭﹐表情僵滯。

  醫生轉向我﹐和悅地一笑﹕

  “這種手術雖大﹐但我作過多次﹐成功率很高﹐你不必擔 心。”

  “那﹐手術後會怎麼樣﹖”

  “這樣說吧﹐”醫生停頓了一下。“如果你再出車禍﹐脖 子可能會從其他關節斷掉﹐但絕不會再從這兒斷。”

  再出車禍從哪兒斷我都不在乎了﹗

  “我將從你的臀部取一片骨頭﹐”醫生接著說“用一種特 殊的金屬釘子把頸椎固定。”

  “那以後再取出那根釘子嗎﹖”

  “不﹐那根釘子就永久地留在那兒了。”醫生機智地一笑。 “今後你再過飛機場的安全檢查門時可能會有麻煩﹐那個機器會叫起來。”

  天啊﹗他還有心開玩笑﹗

  吉姆緊閉雙脣﹐醫生的話他似乎沒聽見。他像一尊羅丹的 雕塑﹐有棱有角的面龐像石頭一樣的凝重。

  “好吧﹗”醫生說“我帶你們去看看一個剛作過這種手術 的病人。”

  這實在是醫生畫蛇添足式的錯誤決定。天天與刀子剪子打 交道的他﹐不會想到病人的那付鬼樣子對我和吉姆的衝擊。

  病人半躺在床上﹐他的上半身打著石膏﹐四根鐵條垂直地 從封著石膏的胸部與背部豎起﹐連接一個比頭大一圈的鐵鐶﹐四根釘子一頭連著鐵 鐶﹐一頭釘進腦袋﹐使頭部向任何一個方向的轉動成為不可能。病人一動不動﹐那 樣子簡直像是星球大戰中的外星人。

  吉姆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身體晃動了一下﹐緊接著腿一彎﹐ 一屁股坐在了地下。他的臉色蒼白﹐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劈裡啪啦地滴落下來。

  護士們一陣忙亂﹐把吉姆扶到椅子上。吉姆嘴裡叨嘮著﹕

  “……沒什麼﹐沒什麼﹐……真對不起﹐我這幾天沒睡好 ……”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吉姆虛脫的原因﹕醫生告訴他﹐我裂開 的頸椎骨離傷及中樞神經僅隔兩毫米。

  從醫院出來﹐吉姆逐步恢復了正常。他微笑地安慰我﹕

  “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這樣﹐我先送你回宿舍休息。 你的醫療保險的事﹐讓我來試試。”

  吉姆回到宿舍﹐拎起一部撥盤式的老電話﹐盤腿坐在床上﹐ 翻開電話黃頁﹐開始了持續整整一天的電話馬拉松大戰。

  第二天的下午﹐吉姆一陣風地沖進我的宿舍。他像個剛剛 在奧運會上創下記錄的運動員﹐興奮地揮著雙拳﹕

  “成用﹗你的保險辦好了﹗”

  “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藍十字會同意賣給你保險﹐生效期正好在你的車 禍之前﹗”

  我愣住了。這幾乎是天方夜譚﹐沒有一家公司會干這種傻 事。可這又是千真萬確的﹐我發誓﹐是真的。說實話﹐我至今沒搞清楚吉姆是用什 麼辦法為我爭取到這份保險的。我只知道他十幾個小時都在電話上﹐頑強地東撞西 撞。他向我伸出用來撥電話的食指﹕

  “看﹗這根指頭練得棒極了﹗”

  他開始手忙腳亂地幫我收拾衣物。

  “走﹐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

 

(四)

  說不清是期盼還是惶恐﹐那飄動著乳白與藍色光環的世界 ……

  每天晚上都作差不多的夢﹐不是別人追我﹐就是我追別人。 而結局大體總是欲進不能﹐欲喊無聲……。一陣劇烈的頭痛把我從夢中喚醒。我本 能地把手伸向胸口去尋找安全感──那生命的律動。可觸到的卻是﹐硬的﹐冷的。 那是什麼﹖噢﹗那是我的骷髏。骷髏擁抱著我﹐我擁抱著骷髏……我想換個姿勢﹐ 躲開這奇異的怪想﹐卻動彈不得。我攥緊拳頭﹐百般努力地想辨明這到底是夢還是 現實﹐急出了一身汗。胸口像壓著塊巨石﹐窒息中我掙扎著﹐與“我”搏斗。一種 深切的無能為力捆梆了手腳﹐週圍的世界開始下沉﹐……他媽的﹗……我不能就這 麼完了﹗難道生命真的就這麼脆弱﹖我急了﹐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地吐出一口惡氣。 嘩啦一聲﹐四週光亮了。像一記重重的敲擊之後﹐不肯散去的余音終於漸漸地弱了 下去……我摸到了床邊的桌子﹐用力支撐起沉重的身體﹐摸索到了臨睡前備好的止 痛藥與水。似乎有一種戰勝感的滿足﹐我又昏昏睡去。

  隨著咚咚的跳動﹐我呼喚著那片土地﹐又一次回到了那個 寒冷的冬夜……

 

  與黃菲在離連隊一兩里的地方分了手。抱著一線希望﹐我 決定“以攻為守”﹐主動去找施小鬼﹐看看是否還有轉機。

  敲開連部的門﹐施小鬼見到我並不驚奇。

  “你去哪兒了﹖”他劈頭蓋臉就問。

  “我……沒去哪兒﹐……去廁所﹐拉屎……”

  施小鬼的三角眼突然放出了光﹐從牙縫兒裡擠出的笑透著 涼氣。他出人意料地為我摘下帽子﹐和善得讓人發抖。

  “看看﹐看看﹐帽子都凍成冰坨子了。真是的﹐凍壞了吧﹖”

  他的拿著帽子的手在空中慢慢地劃了條弧線﹐把帽子放在 冒著熱氣的炕上﹐目光卻一刻也不離開我的慌亂的眼睛。

  完了﹗拉三泡屎帽子也凍不成這樣。

  懊喪突然變成絕望的憤怒﹐我叫了起來﹕

  “我到外面走了走﹗怎麼了﹖這點兒自由都沒了嗎﹖你們 到底要拿我怎樣﹖﹗”

  “別急﹐別急。”施小鬼的聲調出奇的平和﹐渾身都是強 者的冷靜與自信。“用不著我說﹐幾天內見分曉。至於要拿你怎樣──”他湊近了 身子﹐一字一句地噴出滿口大蒜和著的酒香﹕

  “全看你自己了﹗”

  我知道了﹐事情已無挽回的余地。

  那一夜﹐我第一次吃了安眠藥。

  幾天之後﹐全連召開了“反擊一小撮人向黨進攻”批判會。 黨念我們年輕﹐坐著接受批判。

  整個批判會高潮迭起﹐群情激奮﹐不愧為施小鬼的一個傑 作。應該說﹐他作了周密精細的準備﹐幾百號人被黨發動得熱血沸騰。

  我一直低頭盯著腳尖﹐冥思著我的罪行﹐直到聽到那個刺 痛的聲音。

  黃菲。是她﹗

  我抬起頭﹐目光模糊了起來。

  是她﹗黃菲。

  她的聲音清脆﹐堅定﹐卻是那樣的陌生。也許因為天冷﹐ 兩三頁紙的發言稿在她手中微微抖動。

  平心而論﹐這是她寫得最好的一篇文章。字裡行間義憤填 膺﹐又不失邏輯的力量。她夾敘夾議﹐既有事實﹐又有分析。她的聲音抑揚頓挫﹐ 跳躍著動人的節奏﹐溶入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那不可遏制的愚昧的洪流﹐字字鏗 鏘﹐擲地有聲。可漸漸地﹐那義正辭嚴的聲音逐步失去了內容﹐似乎變成了聽不懂 的語言﹐只剩下了無意義的音節組合﹐像一首動聽的奏鳴曲。

  她的發言被一陣陣聲嘶力竭的口號聲淹沒。黃菲長吁了一 口氣﹐收起發言稿﹐輻射式的傘狀目光突然聚焦﹐迅速向我投來荒涼的一瞥。然後 轉過身﹐大步走下臺去。

  我始終認為﹐那一刻她的目光雖然冷漠﹐但卻充滿了人性。 她真誠地加入了挽救我的行列﹐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感情﹐自己的一切溶入了她 所堅信的正義的事業。

  也許﹐是扭曲了的人性。

 

(五)

  我正想著他呢﹐他來了。高大的身軀幾乎把病房的門遮嚴。

  他的眼光永遠是那樣的平靜與和諧﹐像是北加州那永恆的 藍天。他微笑地向我伸出手﹕

  “祝賀你﹗手術很成功。”花白的鬍子無言地抖動了一下﹐ 遞上一束鮮花來。

  啊﹗……

  一個入學不久的外國學生﹐面對指導教授送來的鮮花﹐一 時不知所措。

  我的老師﹐年近七旬的史密斯教授。

  我是在上海認識他的。開放不久的中國熱情地迎接遠道而 來的客人。我剛剛畢業于音樂學院﹐操著英語九百句初級班式的口語﹐戰戰兢兢地 向史密斯教授遞上了我的作品。沒想到教授第二天在校園裡到處找我。他用三十三 轉的速度放著七十八轉的唱片﹐一字字地迸出最簡單的單詞。

  “你很有才能。這是我的通信地址﹐以後如需要我的幫助﹐ 可儘管來信。”

  就這樣﹐我順利地成了史坦福大學音樂系的第一個中國學 生。

  世界權威性的格羅夫音樂大辭典中有教授的一個不長的條 目。介紹很簡單﹐遠不如其他美國名作曲家那麼風光。他似乎也有過風光的青年時 代﹐而今卻隱居于風景秀麗的史坦福大學﹐與世無爭地潛心研究著計算機音樂。

  “我見過你的醫生﹐”他講話永遠不快不慢﹐像一個自信 的指揮家打著穩健的拍子﹐很少有什麼事能使他生氣或激動。“手術之前你很危險﹐ 感謝上帝﹐現在一切都好了﹗”

  “可教授﹐這學期的課……”

  “是的﹐有些麻煩。”教授望著窗外如畫的校園﹐“你身 上的石膏三個月內不可能拆掉﹐上課是不現實的。……也許﹐可以選修曼陀林﹖” 教授仰起頭在空氣中彈撥了幾下﹐彈出一縷黑色幽默來。

  我笑了﹐可並未帶走懮慮.

  “……我的學生身份﹐還有獎學金……”

  “我和外國學生顧問談過﹐”教授順手把那束花插進花瓶。 “這學期如不註冊﹐對你的學生身份沒有影響﹐這點你不必擔心.可是……”

  教授停頓了﹐似乎很不忍心說出下面的話。

  小小的病房裡充滿了花香。呵﹗丁香花。那一定不是從超 級市場上買的﹐而是教授夫人從家裡的花園裡採的……

  靜謐凝入那淡淡的悠香。

  “可是﹐如不註冊十二個學分﹐獎學金不能繼續。”教授 終於開口了。

  “那以後……”

  “一旦中斷﹐今年不再有機會﹐明年需重新申請。”

  不﹗無論如何我不能失去這份獎學金。我在心裡暗暗地喊 了起來。

  “教授﹗”我努力想支撐起沉重的身體。他的一雙大手搭 上了我的肩膀﹐示意我躺下。“我能上課。相信我﹐我能上課﹐我什麼苦都吃過﹗”

  “我知道﹐我知道。讓我想想。這幾天你安心休息﹐不必 擔心任何事。”

  他再一次與我握手﹐轉身告辭。

  兩天以後﹐史密斯教授高大的身軀又一次出現在病房。他 胸有成竹地微笑著﹐像是一部深謀遠慮的計算機成功地運行了一組程序。

  “來﹗我們來討論一下你這學期的課程。你曾和我談過中 國古典詩詞的結構與古典音樂曲式間的關係﹐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請你把它 整理出來﹐可作為一門自修課的論文﹐我作你的指導老師。我與謙寧教授談過﹐他 允許你在家讀完他所要求的兩本書﹐期末與他討論﹐不必去課堂上課。再有﹐”

  教授略停了一下﹐盯著我的眼睛。

  “明年春天﹐舊金山灣區將舉行第二屆漢納作曲比賽﹐你 若參賽﹐可作為一門作曲課。這樣﹐一共十二個學分。”

  “好﹗我一定參加比賽﹗”激動湧上了喉嚨﹐額頭上滲出 了細細的汗珠。

  “唯一的要求是──”教授站了起來﹐眼裡閃爍著對他的 學生的信任﹐頗有些元帥點將的風度。“作品必須在四月份的獲獎音樂會上公演﹐ 才可算註冊學分。這是系裡討論的結果。”

  “幾個作品可入選演出曲目﹖”

  “前三名。”

 

  ……愛也罷﹐恨也罷﹐抹不去的黑龍江。黑水在藍白世界 那乾枯的土地上流淌﹐清涼的水濕潤了我的嘴脣。呵﹗下雪了。雪片飛進了夢鄉。 融化了﹐融化了……融入深秋月夜那低聲吼叫著的江水。那一夜﹐我真心地相信我 是在屯墾戍邊。沒有子彈的蘇式七九步槍堅定地斜跨在胸前﹐像根燒火棍兒樣地莊 嚴。那個六八年十月的寒秋之夜﹐面對深不可測﹐令人恐懼的江水﹐我慶幸著與家 庭化清界限的英明選擇。這顆心糊裡糊塗地跳了十幾年﹐總算混出點兒人樣來。知 道嗎﹖這才是名副其實的生命啊﹗……

  ……恨也罷﹐愛也罷。曾幾何時﹐昨天的黑突然變成今天 的白﹐夢寐以求的宏偉理想轉眼間成了飯後茶余的下酒小菜。浩浩蕩蕩地下去﹐潰 不成軍地回來。雲裡霧裡地朝三暮四﹐忽來一陣風﹐把身不由己的老三屆吹到了大 洋彼岸。這不是捉弄人嗎﹗你也太不嚴肅了﹐歷史﹗多少理想﹐多少失落﹐多少喜 悅﹐多少傷痕﹐……人都快折騰老了﹐可回頭一看﹐什麼也他媽的不明白﹗……我 想唱歌﹐卻不知不覺地哭了出來。唱吧﹗除了語錄歌就是“舵手”與“恩人”……

  呵﹗下雪了﹗雪片飛進了夢鄉﹐……加州從不下雪﹐那分 明是我生活過的雄渾的北方。有朝一日﹐我要回去﹐是的﹐我要回去看看那遺恨的 邊疆。

  就這樣﹗……

  這覺﹐睡得好累啊﹗

 

  我攤開了五線紙﹐一本正經地說﹐我要作曲。

  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別有用心地作曲──我非要進入前三 名。

  我覺得我完了﹐根本作不出什麼曲來。

  於是﹐我瞇起眼睛﹐讓目光散開﹐鋪平在一片綠色上。飛 起來呵﹗讓本能唱歌。去他的前三名吧﹗讓心靈隨便唱點兒什麼啊﹐……見鬼﹗你 不是“很有才能”嗎﹖

  漸漸地﹐那綠色流動了起來﹐沒有起點﹐沒有終點﹐也沒 有對比﹐節奏中庸﹐像是生命那單調的腳步。

  那一瞬間﹐我抓住了感覺──呵﹗如歌的行板。

  眼前一亮﹐血涌向頭部﹐一陣無可言狀的激動。被稱為靈 感的那個玩意兒像嬰孩一樣地在母腹中騷動不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伸手 可及﹐時而遠隔重山﹐時而像朋友般的親切﹐時而像路人般的生疏。可惜呵﹗柴可 夫斯基曾以此題作為第一絃樂四重奏的第二樂章……顧不得這麼多了﹐我喜歡這個 標題﹐這個意義深遠又毫無意義的標題。或者說根本不是標題的標題。……“如歌 的行板”……我居然忘記了那倒霉的頸椎﹐從床上一躍而起﹐興奮地踱著步。

  那神奇的白色又漿狀地流動了起來。我相信是上帝給了我 啟示。那分明是大提琴透明的泛音牽動著那一縷縷白色旋律織起的網﹐長笛的中低 音區帶著粗糙的漏風似的氣息﹐吹拂著幽藍色的光環﹐……

  我抓起筆﹐讓衝動從筆尖流下來﹐流下來……

  一時間﹐史密斯教授給我上課時的神情在眼前浮現。他坐 在鋼琴前﹐卻並不觸動琴鍵。他的嘴脣微微地一張一合﹐飛快地翻動著譜子﹐像是 在嚼著我的音樂。

  隨著嘴脣的一張一合﹐旋律從筆尖流下來﹐流下來……

  教授的才能是顯而易見的﹐他年輕時寫的作品精彩非凡。 我曾拿著他在法國留學時寫的作品去找他﹐請他講解。他卻淡淡地一笑﹕

  “這是很久以前寫的了。”

  “那您為什麼以後不寫了呢﹖”

  他似乎有難言之苦﹐好半天才勉強擠出幾個字來﹕

  “我……沒時間……”

  是啊﹐他為什麼以後不寫了呢﹖憑他的才能本應是個世界 級的作曲家啊﹗

  我突然發現﹐教授的氣質﹐趣味﹐甚至他那淵博的天南海 北地神侃﹐都奇妙地影響了我的寫作。那色彩性的音塊﹐扑朔迷離的旋律﹐也許像 是法國派。至於東方情調﹐那是我的血液我的根﹐是永遠也無法忘懷的情思。

  我一天到晚唸叨著我的“如歌的行板”﹐忘記了手術之後 的陣痛。

  在音樂中﹐我重生了。

  飄飄然﹐飄飄然﹐我要把那咚咚的腳步﹐那吹越大洋的風﹐ 那揮之不去的糾纏我的北方情結﹐溶入這歌裡去……

 

(六)

  那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居然無聲無息地不了了之了。

  後來才弄清原委﹐是一個不知名的姑娘救了我。姑娘在東 北某農村插隊﹐被幹部們輪奸﹐因亂吃墮胎藥而死。她若是個市井之民的子女﹐也 許此事便流水般地過去了。誰讓她亂吃藥﹗可那些倒霉的幹部們啊﹗──她是個高 干子女﹐爸爸是個比他們大得多的幹部。幸好中國不稀罕西方民主﹐法律也根據形 勢頗具彈性和威懾性﹐用不著鬧騰什麼O﹒J﹒辛普森之類的訴訟﹐讓壞人鑽空子。 此事觸怒了黨﹐一句話下令槍斃了參與輪奸的幹部﹐發出了保護知識青年的文件。

  施小鬼接到了上級通知﹕我們幾個“反黨分子”應在被保 護之列。據說施小鬼不服﹐拍著桌子吵﹐可終於識時務了。

  我獲救了。

  上面的黨挽救了我們這些正在被下面的黨挽救著的反黨分 子。

  反黨分子們還沒搞清楚是否該對下面的黨的挽救採取被挽 救的合作態度就被上面的黨以否定下面的黨的紅頭文件而挽救了出來。

  反正是被黨挽救了。

 

  我最後一次見黃菲是在七四年的夏秋之交。

  那一年﹐我像當年拼命要來一樣﹐玩兒了命地要走。終於﹐ 我上大學了。那天﹐我興奮地在宿舍裡轉著圈兒﹐突然想找個地方發泄。我一路小 跑﹐衝向荒無人煙的田野。

  面對一望無際的油黑的土地﹐我第一次點燃了一根煙﹐噴 一口嗆人的辛辣﹐我大笑起來。

  媽的﹗你小子也有今天啊﹗去你的吧﹗北大荒。六年啊﹗ 快成出土文物了。老子這輩子再也不想見這鬼地方﹗……媽的﹗

  罵累了。我豪邁地撒了泡尿﹐突然心裡湧上了一種莫名其 妙的眷戀……

  走的那天﹐十幾個哥們兒為我送行。人群裡擠出了黃菲。 她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放松與開朗。我要走了﹐她要嫁人﹐名正言順地考慮“個人 問題”﹐用不著再躲躲藏藏﹐生怕人家在背後戳戳點點。

  她大方地向我伸出了手﹕

  “祝你前途無量。”

  “祝你生活幸福。”

  “我嘛﹐”她淡淡地一笑“湊合著過吧。”

  “……”

  一陣沉默。

  “還記得最冷的那個晚上嗎﹖和你走在這條路上……”她 打破了沉寂。

  “當然。”

  “還記得你說的那句話嗎﹖”

  “哪一句﹖”

  “忘了﹖”她調皮地一笑﹐“忘了就算了。”

  車要開了。在我轉身上車的一瞬間﹐黃菲突然五味俱全地 衝我喊了一句﹕

  “石頭蛋子﹐滾吧﹗”

  啊﹗想起來了。那天晚上﹐我一邊想著即將到來的厄運﹐ 一邊無聊地把一塊塊石頭踢來踢去。

  “你看﹐人的命運就像這幾塊石頭一樣﹐”黃菲忽然柔和 地說﹐充滿了無奈與悽涼。“你踢著無意﹐卻改變了他們的命運﹐──有的從溝裡 滾到路上﹐有的從路上滾下溝裡。”

  我無心與她討論哲學問題﹐只是更使勁兒地踢飛一塊石頭﹐ 像是要踢飛我自己的命運。

  “石頭蛋子﹐滾吧﹗”我吼著。

  斗轉星移。

  六年之後﹐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我就這樣滾出了北大荒。

  黑土地﹐那留下一代人酸甜苦辣的黑土地﹐在車窗外漸漸 遠去。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再見﹗黃菲。

 

(七)

  我至今認為是僥倖﹐“如歌的行板”獲第二屆漢納作曲比 賽第一名。

  演出的那天﹐在音樂會中場休息時﹐我見到了史密斯教授。 雖然我的作品被安排在音樂會的下半場﹐教授卻早已聽過了作品的排練。他大步向 我走來﹐帶著那永遠的微笑向我伸出了手﹕

  “祝賀你﹐作品寫得很不錯﹗”他微皺著眉認真地說﹐像 是在回憶著作品的排練。“既有東方情調﹐又有西方技巧﹐很有意境。”

  “教授﹐請提提不足之處。”

  我們買了兩杯飲料﹐他像是喝酒似地小呷了一口﹐略微沉 思了片刻。

  “高潮處似嫌不足﹐整體上欠缺一氣呵成的氣息。”

  我正掂量著他的評價﹐教授突然放慢了語調﹕

  “其實﹐我雖是你的作曲老師﹐可從來沒教過你什麼。實 在是很不幸﹐作曲﹐是無法教的。這是我﹐也是所有作曲老師的悲哀。”

  我吃驚地望著他﹐他的臉上泛起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你不是曾問我為什麼不作曲了嗎﹖我年輕時是那樣地熱 愛作曲﹐可是越學習古典大師的作品﹐我對作曲就越失去興趣。我們不可能超越大 師的天賦。好的音樂都被他們寫光了。當代作曲家能作的﹐不過是挖空心思玩弄各 種新鮮技巧。我不知道那算不算藝術。我們這個時代﹐實在不是藝術的時代。老實 說﹐我找不到作曲的意義……”

  他的聲音像一條平靜的河﹐但卻如此強烈地震撼了我。一 瞬間﹐深埋在教授心底的失望坦誠地掀起一束細細的浪花來。

  音樂廳的燈光漸暗。教授像突然從夢裡驚醒一樣﹐片刻間 關上了心扉。

  “呵﹗對不起﹐我向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可以成為一個很 好的作曲家。”

  我們一起走進音樂廳。

  “預祝你的作品演出成功﹗”

  可我已經失去了聽自己的作品首次演出所應有的激動。教 授的話攪得我心裡七上八下﹐幾個月的含辛茹苦一時吐出思緒萬千﹐隨著那細細的 浪花跳躍……

  一陣掌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機械地走上臺去﹐向演奏員 們握手道謝。同時接受一筆獎金。老實說﹐自從到美國後﹐我還沒見過這麼大的一 張支票。它足以支付我在住院期間醫療保險所不能支付的那筆費用。也許﹐這就是 作曲的意義﹖……

  坐在前排的史密斯教授還是那樣不快不慢地微笑著拍手﹐ 頻頻地向我點頭。我突然想起在教授家裡看見過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英俊的 小伙子騎在摩托車上﹐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坐在車後﹐伸出又白又長的胳膊﹐摟著 小伙子的脖子。

  “在法國留學時我和愛迪絲就是用這輛車跑遍了歐洲。啊﹗ 年輕時真好﹗我真希望永遠年輕。”

  教授﹗你的心永遠也不會老。你用你那顆善良聰慧的心﹐ 教我如何用世界性的語言去愛世界。這難道不是用生命在作曲嗎﹖

  嘿﹗我看見了吉姆。他使勁兒地跺著雙腳﹐手作喇叭狀﹐ 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

  這個吉姆﹗渾身彌散著東方式的“義氣”﹐為朋友兩肋插 刀。後來我才知道﹐我動手術的那天﹐他在醫院的咖啡廳裡整整呆了七個小時﹐不 停地為我禱告﹐等待著我的消息。一個星期後﹐他參加了博士資格考試。謝天謝地﹐ 他通過了﹐否則我真要內疚一輩子。

  演奏員們也很高興﹐不斷地在我耳邊講著恭喜的話。大概 這勉強可算得古人所說的“金榜提名時”吧﹖我還奢求什麼呢﹖我儘管失去了很多﹐ 可命運對我還是不薄。令我不解的是﹐每次歷盡千辛萬苦所爭得的成功﹐卻並沒給 我帶來多少興奮與激動﹐反而伴隨著難以言表的失落……哎﹗你小子真他媽的莫名 其妙﹗

  面對掌聲與北加州的鮮花﹐我平靜得令我吃驚﹐平靜得蒼 白而又空洞。

  我祇想靜靜地﹐靜靜地溶入那廣博的﹐藍白相接的空間去 ……

  室內余音繞梁。

  窗外已是春色滿園。

  春天﹐是少女的失戀。冰川拒絕了四月的挽留﹐默默地化 作了北方的雲煙……

 

(八)

  我離開史坦福大學已經多年。

  年年聖誕節﹐我都會收到史密斯教授夫婦寄來的自己製作 的賀卡。那一幅幅功力深厚的鋼筆素描﹐凝聚著來自西海岸的誠摯的問候。

  教授現已退休。教授夫人愛迪絲﹐原來是加州某大學的美 術教授﹐現也解甲歸田。老兩口居住在史坦福大學附近一幽靜的寓所中﹐彈琴作畫﹐ 安度晚年。

  至於吉姆﹐畢業後幾番苦斗﹐終於在一次招聘中擊敗了上 百名競爭對手﹐在明州大學取得了一席鋼琴教授的職位。但他似乎不喜歡這個工作﹐ 一年半後﹐他辭去了辛辛苦苦爭得的職位﹐帶著妻子與兩歲的女兒﹐全家移居東部。

  路經芝加哥時﹐他們留步到我家來看我。吉姆告訴我﹐他 的父母年事已高﹐且身體不好。這是他想回東部的主要原因。

  我與妻子招待吉姆全家吃了一頓豐盛的中式晚餐。吉姆一 邊大口吃著﹐一邊不斷重複著幾年前在史坦福時常說的那句話﹕

  “呵﹗這麼好吃的菜﹐我要被你寵壞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吉姆的女兒。第一次是兩年前在史坦福 大學的醫院裡。吉姆的妻子早產﹐女兒生下時不足兩磅﹐活像一隻褪了毛的雞。在 暖箱裡生活了幾個月﹐她居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小女孩兒親昵地摟著我﹐好像知 道我們曾見過面。

  這個小東西﹗兩年前還不知死活呢﹗

  我見天色已晚﹐勸吉姆留宿一夜。可他執意不肯﹐說是特 別習慣夜間開車。

  要走了﹐吉姆忽然神秘地一笑﹐摸出一個包裝精製的小盒﹐ 塞在我的手上﹕

  “送給你﹗給你個意外。”

  他熱烈地擁抱了我與我的妻子﹐跨進車裡﹐揮著手發動了 車。

  我好奇地拆開小盒﹐呆住了。──

  一盒錄音帶﹐是吉姆在明州大學邀請五位音樂家演奏我的 “如歌的行板”的演出錄音。

  吉姆﹗我的朋友。……

  一顆閃亮的流星飛過﹐點燃了密執安湖畔的萬家燈火。送 走了依依不捨的晚霞﹐夜色降臨……

  生命﹐就是一首歌。是一首誰都想永久地唱下去但事實上 又不得不終結的歌。誰都想把這首歌唱得驚天動地﹐唱得隨心所欲。可人們最終發 現﹐儘管有的歌瀟灑﹐有的歌沉靜﹐有的歌飄逸﹐有的歌深邃﹐但那旋律的源與流﹐ 來朧與去脈﹐卻是歌者永遠也無法駕馭的。

  這正是生命的痛苦﹐也是生命的魅力。

  唱下去吧﹗管他是唱給別人聽的還是唱給自己聽的﹐只要 相信那歌是從心底流出的﹐和著真誠與坦白﹐就唱下去﹐勇敢地唱下去……不快不 慢地走﹐踏著生命的律動……

  望著那裝滿行李的小車漸漸消失在夜幕裡﹐我從心底裡深 深地祝福著他﹕

  吉姆﹐祝你幸福成功﹐永交好運﹗

 

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三日
芝加哥

三十年前的這一天﹐我與上千個北京
青年一起﹐離開北京﹐奔赴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