顱骨詠嘆調

汪成用


  離開薩爾茨堡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

  不知為什么﹐隱隱約約的﹐總覺得心裡有點不對勁。就像是似有似無的牙疼﹐不經意時若有﹐去看病時卻無。上了火車﹐我用對付牙疼的辦法﹐努力分散注意力。運氣真好﹐整個包廂只有逢時與我兩人﹐屈伸自如。窗外漸去的薩爾茨堡郊外的村落像一個個玲瓏剔透的木雕。沒有任何心情不好的理由。

  儘管沒有理由﹐可就是不對勁。似牙疼不遠不近地跟著﹐揮之不去﹐召之不來。逢時在補寫旅游日記﹐不時地問我些細節。好吧﹐既然躲不開﹐索性隨著日記的流程﹐靜下心來想想清楚。

  我想﹐薩爾茨堡既是“莫扎特之城”﹐這“不對勁”大概十有八九是莫扎特搞的鬼。

  莫扎特是個傳奇式的鬼才。他倉促的一生留下了太多的疑竇。瞬間三十五年﹐還沒來得及“不惑”一回﹐便草率地離奇而去。草率得連屍骨都真假難辯。可他的成就卻恢宏得不合情理﹐莫非生命能如山泉般分分秒秒地流音樂﹖像絕壁上飛出一座鬼斧神工的殿宇﹐那豈是“人”的力量可及﹖細想下去﹐脊樑骨竟有些涼氣冒上來。

  巴哈是聖﹐貝多芬是神﹐莫扎特是鬼。

  此次來薩爾茨堡﹐為的就是“朝拜”這個鬼才。似乎不燒這爐香﹐此生就枉作了回音樂人。


(一)

  我們的朝拜是從“老城”開始的。

  老城﹐薩爾茨堡的城中之城。其中的每一細節都儘量保持中世紀的格調與品味。為此﹐街上禁止機動車通行。其實﹐就是不禁止﹐車也開不進來。石磚鋪成的丈把寬的小路﹐讓人輕易地聯想起馬蹄踏在路上的清脆。在這裡﹐似乎每一座房屋都是古跡﹐每一個窗口都會飄出故事來。莫扎特出生地的舊址就坐落在老城的中心。從那兒出發﹐莫扎特的足跡向長街短巷放射出去。無論站在老城的哪個角落﹐你也無法拒絕一個絕對真實的虛幻﹕童年的莫扎特一定在你腳下的石路上跑來跑去。一想到此﹐便讓人莫名其妙地激動。歷史與現實﹐似一臂之遙﹐近如昨天與今天。用不著刻意追尋﹐漫不經心地逛街也躲不開幾百年前的脈動。

  踏進老城﹐你就無法哪怕是暫時地擺脫莫扎特與老城的聯係。薩爾茨堡人毫不掩飾他們理所當然是詮釋這一聯係的嫡傳。當我們在莫扎特博物館隔壁對著牆上的德文發愣時﹐馬上就有一對青年人操著純正的英式英語問道﹕“需要幫助嗎﹖”。眉飛色舞的講解中﹐莫扎特給薩爾茨堡人帶來的榮耀溢於言表。滿臉的生動閃出歷史的折射﹐又牽起輝煌古典的延續。我們一再道謝﹐他們卻似乎余興未盡﹐像推銷員樣的 建議去看看莫扎特的塑像。隨他們 熙攘穿過小街﹐來到一片寬闊的廣場。這裡有朝拜者必看的莫扎特銅像。莫扎特威風凜凜﹐ 居高臨下的英姿掩蓋了他身材短小的缺點。雖然是激情的藝術﹐塑像卻冷靜地宣佈了這一音樂巨人的歸屬。儘管莫扎特在藝術上最為成熟與輝煌的十年屬于維也納﹐但薩爾茨堡卻無可非議地贏得了“莫扎特之城”的美譽。不知這兩個皇室在爭奪莫扎特所屬權的角逐中是否鬧過官司﹐但最後的結局並非莫扎特本人的選擇卻是不言而喻。兩個青年人帶著薩爾茨堡人特有的自豪與優越滿意地告辭而去﹐留下的朝拜者卻陷入了無可名狀的惆悵。假如塑像開口說話﹐“莫扎特之城”的盛名是否也為莫扎特本人所認同﹖

  惆悵的緣由有書為證。關於莫扎特與薩爾茨堡的恩恩怨怨史書裡不乏記載。提起這一著名的糾紛﹐大主教克羅萊多倒霉地承擔了歷史的罵名。長話短說﹐此一是非曲直的梗概如是﹕

  莫扎特父子在克羅萊多的前任﹐大主教舒萊坦巴赫手下享有了不尋常的自由。作為宮廷樂師的父親曾帶著年幼的莫扎特乘馬車顛沛走遍了歐洲演奏。舒萊坦巴赫則多次給了他長達一、兩年的“帶薪離職”的方便。而於1772年上任的克羅萊多則對莫扎特父子苛刻得多。他不但限制了莫扎特父子的外出﹐而且大有“行政干預藝術”之舉動。甚至連莫扎特創作的樂器編製及作品長度也要過問。對於音樂如何為皇室與教會服務﹐他有著固執的己見。為此﹐莫扎特抱怨說﹐我簡直是在克羅萊多的“鼻子下寫音符”。無言中一聲苦笑。沒有恍如隔世的阻隔﹐莫扎特世紀前陳舊的懊喪﹐竟使現代東方朝拜者產生了切膚般的新鮮共鳴。

  莫扎特戲劇化的人生也許可歸結於從小與歌劇的緣份。他的第一部歌劇竟寫於十一歲﹗神童對創作歌劇有痴迷般的神往﹐無奈“塞馬空肥”﹐克羅萊多陰影下的薩爾茨堡沒有他馳騁的天地。1781年﹐莫扎特的第一部成名歌劇《克里特國王伊多梅紐斯》 在慕尼黑的轟動使他萌發了離開薩爾茨堡的念頭。他在演出之前給父親的信中寫道﹕“親愛的父親﹐來慕尼黑聽我的歌劇吧﹗然後告訴我﹐我對薩爾茨堡的悲哀是對是錯。”由來以久的衝突終於爆發﹐克羅萊多就此辭退了莫扎特父子。另一說法是﹐莫扎特主動遞了辭呈。對莫扎特而言﹐“薩爾茨堡”已不再是地域或人文概念而變成了權力的象征。由是﹐他在此後的書信中﹐不時流露出對薩爾茨堡的仇恨。當他的又一歌劇《後宮誘逃》 於1782年在維也納大獲成功後﹐他終於以違背父願的婚姻宣告了與薩爾茨堡的一刀兩斷﹐義無反顧地把他最後的十年獻給了維也納。

  維也納慷慨地回報了他以奪目的輝煌﹐也給了他貧困與死亡。

  乘著暮色﹐我們從廣場轉回了老城。踏上略有些返潮的石磚小路﹐沐浴著滿街濃郁的“莫扎特風土”﹐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二)

  記得有人對鋼琴大師霍洛維茲作過這樣的評說﹕兒時彈的第一首曲子是莫扎特﹐老年告別藝術生涯的最後一首曲子又是莫扎特。

  難道你會從中得到他一輩子“毫無長進”的印象嗎﹖

  莫扎特的“多維性”也許為歷代作曲大師所少見。貝多芬的深邃是靜態的。閱歷不夠﹐聽不懂就是聽不懂。而莫扎特卻極力張開雙臂﹐擴展他與人類溝通的介面。你幾乎能從任何一切入點走進他的世界。然後他自會魔術師般地向你展示他的層次。

  孩童聽到的﹐是他流水般的叮咚﹔老人聽到的﹐是他淨化了的靈魂。

  聽聽霍洛維茲以八十二歲的高齡在重返莫斯科時演奏的莫扎特C大調鋼琴奏鳴曲吧﹗他對作品的解釋﹐就是莫扎特本人也會吃驚。這是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對莫扎特的詩情浪漫化。張弛自如的節奏﹐明暗相交的色塊﹐分明是借莫扎特之“尸”﹐還蕭邦之“魂”。這是霍洛維茲所獨創的莫扎特。他冒著“篡改莫扎特”的危險﹐試圖挖掘莫扎特內心曲徑通幽的一隅。

  世界對莫扎特的認識也在演進之中。上世紀中之前﹐音樂界有相當一些人認為莫扎特過于“表面化”。以此杯葛莫扎特的人還往往抬出貝多芬的厚重以支持他們的論點。而這一派系目前看來已掩旗息鼓。也許﹐是莫扎特那捉摸不定的層次使他們終於失去了輕易下結論的勇氣。對莫扎特評價的吞吐不是人類認知的倒退﹐卻是走進莫扎特內心世界的開端。

  進入這一世界最簡潔的切入點是他的純美。勃拉姆斯曾說﹕“如果我們沒辦法寫得像莫扎特那麼美﹐起碼也要學學他的純。”美﹐靠才能﹔純﹐乃心態。古典美學濡染下的莫扎特容不得“情緒”玷污音樂。不管他經歷著怎樣的坎坷與苦痛﹐哪怕追債人會在任何一刻憤怒地砸門﹐而一旦鋪開了譜紙﹐他的心靈便立刻淨化得如同孩子一般。像一縷注入水中的純淨的油﹐水或清或濁﹐或甘或苦﹐或冷或暖﹐但油必浮於水﹐潔身自好地保持了與水的分離狀態。

  “天涼卻道好個秋”。他內心世界的最高層次﹐是超脫世俗﹐昇華情感的天使般的純潔與安寧。


(三)

  可是﹐在他如煙似海的作品中﹐卻有一個例外。這就是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為之雕樑畫棟的《安魂曲》。

  說莫扎特是死在了《安魂曲》上並不過份。你可以記不住莫扎特死於何年何月﹐可你一定要記住﹐他死於《安魂曲》第三部份第六段的第八小節。據他的小姨索菲亞回憶﹐莫扎特臨死前在有意識狀態下的最後一個動作﹐是試圖向守候在病床邊一直與他討論《安魂曲》的學生蘇斯梅耶開口解釋如何寫一個定音鼓的經過句。如果你知道故事的原委﹐這一場景一定會使你更為震憾。

  大約在1791年七月中﹐一個又高又瘦﹐不苟言笑的神秘使者敲開了莫扎特的門。他代表一個不願暴露身份的無名氏約莫扎特寫一首《安魂曲》。莫扎特雖經濟窘迫﹐但手上有兩部歌劇待寫﹐無力再接新約。因來者固執﹐莫扎特便以漫天要價企圖將他嚇退。不料對方一口答應﹐並馬上支付了一半以作定金。此事便這樣弄假成真。然而﹐這一筆高於正常酬金幾倍的收入並沒給他帶來任何喜悅﹐他從創作《安魂曲》的第一天起就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他多次對妻子說﹐一定是有人給他下了毒﹐精確地計算了他死亡的時間。而那個又高又瘦的傢伙一定來自另一個世界。“難道我沒告訴過你﹐我是在給自己寫《安魂曲》嗎﹖”神秘使者幽靈般地關注著作曲的進程。莫扎特往往被陰森的敲門聲嚇得心驚肉跳。他的舌頭嚐到了“死”的滋味﹐一個巨大的陰影在向他逼近。他果真於十二月初病得臥床不起﹐枕邊堆放著未完成的《安魂曲》。他像交代後事樣地與蘇斯梅耶討論了余下部份的每一個細節。他已接獲了死神的信息。十二月四日下午﹐三位歌劇院的歌唱家來到莫扎特的床前﹐四個人一起唱起了《安魂曲》中的合唱。莫扎特本人唱的是女中音聲部。當唱到“悲歌”的開始﹐“啊﹗那哭泣與哀痛的一天……”﹐莫扎特流著汗﹐痛苦地將僅寫了八小節的手稿放下。

  《安魂曲》在此殘斷。

  僅若干小時之後﹐莫扎特於十二月五日的凌晨辭世。預言不幸兌現﹐——他的確為自己寫了一部《安魂曲》。

  作品的余下部份﹐是由蘇斯梅耶在莫扎特死後完成。

  事隔兩年﹐有個叫威爾斯格的人為紀念他的二十歲去世的妻子﹐親自指揮了“他本人創作”的《安魂曲》。威爾斯格的確是在欺世﹐但他沒有剽竊。為獲得天才的千古絕唱﹐庸才精心設計了這一合法的騙局。他用高價要了一個天才的命﹐卻換來了一個無價的音樂極品。

  《安魂曲》是莫扎特創作中的一個“異數”。在他眾多的其他作品中﹐無論主題如何嚴肅﹐他都忍不住偶爾流露他的天性。精干﹐明快﹐沁心。像陰雨天間或透出的陽光﹐像調皮的孩子在唱彌撒時突然作個鬼臉。可在《安魂曲》中你卻找不到絲毫這樣的痕跡。即便再超凡脫俗﹐也無法忽略死神那具有無上權威的叩門聲。拉開門與死神四目相對﹐可還有比這更嚴肅的主題﹖莫扎特不由得使出了渾身解數。潦草的一生已快到儘頭﹐索求“死”的品質﹐是他能作的最後一件事情。驚恐中寫下的顛峰之作同時具有“返祖”與“超前”的特質﹐巴哈式雄渾的賦格與柏遼茲式精深的樂器法在辭別天才的祭壇上神奇地融合。是死亡挖掘了他無窮的潛能﹐他的才華在死神面前被嚇得暴露無遺。

  似乎不該在逛老城時陷入這麼沉重的主題﹐薩爾茨堡畢竟處處透出莫扎特“生”的蹤跡。舊居大廳的角落裡時時傳出小莫扎特的歡聲笑語。一架莫扎特使用過的古鋼琴飄出的繞樑余音將我拖出了《安魂曲》的陰影。滿屋子陽光﹐空氣中似乎融灑著莫扎特光亮的靈魂。可當我們步入莫扎特的臥室﹐《安魂曲》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跟了進來。莫扎特所睡的床的尺寸引起了我們的疑惑。雖然莫扎特身材短小﹐可這麼小的床連孩子也未必伸得直腿。講解員的解釋使我們長了見識﹕莫扎特時代的薩爾茨堡人睡覺時總要把枕頭墊高﹐呈半躺半坐狀﹐據說平躺著睡鬼會附體。看來﹐莫扎特從小生活在一個鬧鬼的世界﹐一生從未擺脫過死神的糾纏。從這個意義上說﹐他一生都在為自己寫《安魂曲》。威爾斯格的騙局不過是死神早有預謀的精心設計。

  這絕非“人”的設計。說它是巧合簡直牽強得說不過去。細聽全曲﹐更覺不可思議。作品結構嚴謹﹐風格統一﹐沒有任何貼貼補補的蛛絲馬跡。世人皆知﹐蘇斯梅耶的才能實無法與莫扎特同日而語。這一宏大的聖殿如何能建造得這般天衣無縫﹖解釋大致有二。其一﹐上世紀六十年代發現的莫扎特手稿充份說明他生前已對作品的細節精心地畫了藍圖。其二﹐至少有三個世界級大師對作品進行過整體修訂。但僅此似乎仍不足以信。我想﹐其實還應有第三種解釋﹐說出來恐怕會有些“脊樑骨冒涼氣”的效應。想必是蘇斯梅耶在老師死後的某天不小心平躺著睡覺而被莫扎特的靈魂附體。莫扎特生前多次說﹐他不能在完成這個作品之前死。一定是他死不暝目﹐於是借蘇斯梅耶的身體完成遺願。蘇斯梅耶一覺醒來便渾身止不住地冒才氣﹐直到《安魂曲》的最後一個音符落筆。

  莫扎特抽身而去。蘇斯梅耶又變得平庸如前。


(四)

  每年冬末舉行的薩爾茨堡“莫扎特音樂節”據說是品味“正宗”莫扎特的難得機會。可惜來的不是時候。在查閱了旅游廣告之後﹐我們預定了一個看起來頗有意思的“莫扎特晚宴”。據廣告稱﹐不僅有豐盛的佳餚﹐而且即席演奏莫扎特的名曲。雖然價錢有些令人咋舌﹐但想必是精神與腸胃的雙重大快朵頤。

  真巧了﹐那天同桌的八個人全部來自美國。大概美國相對薩爾茨堡而言簡直就是文化沙漠﹐於是美國人便成群結隊地跑到這兒來找水喝。“沙漠人”自有他們的可愛之處。他們對令人滿意的大事小事都贊不絕口﹐若碰到實在不滿意的也不輕易批評﹐只是轉移話題說別的而已。那天的晚宴上﹐桌上所有的人都在“說別的”。即席演出的是一個穿了十八世紀宮廷服裝的弦樂四重奏組與男女兩個歌唱家。間息時﹐逢時與一個拉小提琴的女孩聊天。姑娘來自南非﹐是薩爾茨堡音樂學院的學生。她坦誠地說﹐來演奏不過是課余的一份工作。

  稍有商業頭腦的人大概不難估出﹐這一晚宴對主辦者來說可真是利潤豐厚。整晚唯一上檔次的是吃的地點﹐——當年薩爾茨堡的皇宮。可粗糙的“文化快餐”配以高貴的氛圍更顯得不倫不類。實際上﹐“高貴的氛圍”本身即為商品。在誘人的商業利益面前﹐藝術﹐卻顯得英雄氣短。必須承認﹐這是一個成功的商業運作。成功之處在於﹐賣者緊緊抓住了“莫扎特”這一讓人無法抗拒的“賣點”。

  也許沒人想破壞好心情﹐八個人不約而同只談“莫扎特”而避談“晚宴”。談話不知不覺地轉向了一個古老的主題。一對來自波士頓的老夫婦告訴我們﹐他們去了舉行過莫扎特葬禮的維也納聖.斯蒂雯教堂﹐還向教堂的牧師問起有關莫扎特安葬的細節。其實﹐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莫扎特的遺體去向早成了歷史懸案。可幾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明知故問。契而不舍的固執無異於嘮叨﹐實在是一種變相的“祥林嫂心態”﹐——“怎麼會找不到了呢﹖真的就找不到了嗎﹖……”。

  在這個問題上﹐薩爾茨堡承擔了世界目光聚焦的壓力。說“薩爾茨堡處處透出莫扎特生的蹤跡”恐有些以偏蓋全。因為這裡隱藏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儘管過於沉重﹐卻是個不能不說的話題﹕

  1791年十二月六日﹐幾個朋友陪著莫扎特的遺孀為莫扎特送行。教堂舉行了簡單的儀式後﹐莫扎特的遺體被放入木棺與另外四、五個人一起於目前的聖.馬克斯公墓入殮。墳墓上只用簡單的木牌作了標記。聽起來這頗似窮人的“群葬”﹐但史學家認為這不過是當時維也納中產階級入葬的常規。此後的五至十五年間﹐棺木曾幾次被管理人員挖出﹐重新把屍骨壓縮再葬﹐以節省用地。莫扎特的墳墓便在挪動中不知去向。

  轉眼百年﹐所有當事人早已作古。愧對歷史無所交代的尷尬之中﹐懸案突然冒出了頭緒﹕薩爾茨堡的莫扎特基金會居然於1901年收到一件意外的“禮物”﹐——莫扎特的顱骨﹗其過程曲折迂迴﹐無需在此贅述。簡言之﹐一個名叫盧斯梅耶的掘墓人在莫扎特去世十年之後的1801年﹐趁聖.馬克斯公墓重組之際收藏了莫扎特的顱骨。此後顱骨幾度易手﹐最後落到一個名叫鳩瑟夫的顱相學家的手中。他死之後﹐他的妻子根據“落葉歸根”的理念決定把顱骨捐給薩爾茨堡。也就是說﹐莫扎特的顱骨在民間整整流浪了一百年。

  一百年﹗這一精確的整數又讓我脊樑骨冒出了涼氣。

  可以想見﹐薩爾茨堡從收到顱骨的那一刻起﹐就經受著顱骨是真是假的嚴重困擾。這是個太重大的問題﹐不敢信﹐也不敢不信。不知出於什麼考慮﹐顱骨竟於1902至1955年間於薩爾茨堡博物館草率展出﹐然後又悄悄停止了展覽。上世紀末﹐法國派出了陣容強大的專家組用最先進的技術對顱骨進行了鑒定。其結果是﹐死者為二十五至四十歲﹐男性﹐德國南部人﹐死於“慢性腦血腫”。顱骨的特征與莫扎特的肖像分析完全吻合。看來結論大大支持了顱骨的真實性。然而﹐對於莫扎特的死因卻另有一片爭論的天地。學者們提出了至少四、五種可能使天才之死扑朔迷離。人們無法以一個“不確定”來證實另一個“不確定”。擺在我們面前的困惑是﹐到底是以顱骨證實死因﹐還是以死因證實顱骨﹖

  其實﹐這一“二難推理”游戲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難道說確定了顱骨的真實就意味著人類良心的解脫﹖事實上﹐目前的“不確定”也許是最好的狀態。因為我既無法接受莫扎特屍骨的無影無蹤﹐更無法容忍他的顱骨像古玩樣地被賞析。人啊﹗停止你無休止的爭論吧﹗就在莫扎特被群葬的那一刻﹐你的大錯已經鑄成﹐而且無可挽回。薩爾茨堡博物館手裡捧著個真假難辯的顱骨進退維谷﹐大概最聰明的辦法是停止展出並三緘其口﹐繼續維持百年的懸念。

  懸念更加支持了以莫扎特為“賣點”的旅游業﹐“祥林嫂”們便為進退維谷的薩爾茨堡帶來了無盡的滾滾財源。


(五)

  我們在薩爾茨堡的最後一個節目是採購。

  以莫扎特頭像為商標的琳琅滿目的糖果、糕點、甜酒是薩爾茨堡的一大景觀。其味道如何無關緊要﹐包裝之精美實屬上乘。專賣此類禮品的小店隔三、五步一個﹐鱗次櫛比。別說“貨比三家”﹐就是“比三十家”也綽綽有餘。逢時與我一家家津津有味地耐心比較著花色與價格﹐想像著與朋友們分享這一禮品的喜悅。

  坦白地說﹐正是一個生不出莫扎特的時代才需如此以濃墨重彩塗抹“莫扎特圖騰”的標籤。只可惜﹐也許對於兒童來說﹐莫扎特意味著巧克力﹐而不是音樂。為避免如此誤人子弟的移花接木﹐熱愛藝術的糖果商還真動了點腦筋。在一盒“莫扎特巧克力”糖的背面﹐居然有這樣的詩句﹕“當音樂與巧克力相遇……”﹗

  這一“莫扎特巧克力”的繁榮﹐可追溯至一個重要的法律訴訟。若干年前﹐德國的一家糖果公司曾把莫扎特頭像的商標正式註冊。當第二家公司又以他的頭像為商標製作糕點時﹐便立即被第一家公司告上了法庭。官司意外地以第二家的勝訴而告終。理由是﹐莫扎特是一“非註冊”的公眾形象。第一家公司不可以註冊為由禁止其他公司使用莫扎特頭像。這對薩爾茨堡是一天大的好事。儘管莫扎特頭像人人可用﹐但薩爾茨堡卻佔有“地利”﹐從而把對手推向了非公平競爭的境地。莫扎特生前大概做夢也不曾想到﹐後人為搶他的頭像作生意竟打起了官司。

  莫扎特﹐窮困的莫扎特﹗在你的顱骨被嚴格鑒定時﹐可有人計算過你頭像的“商業價值”﹖你昨天對薩爾茨堡的怨恨已被理智地遺忘﹐你今天給薩爾茨堡帶來的商機卻人人都心照不宣。一切是如此無可非議。

  時代無情。莫扎特的時代是意大利“文藝復興”的綿延。而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藝術至上”似乎已過份奢侈﹐當務之急是眼花繚亂的財富積累。就連某些“世界級”的音樂家們也紛紛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旦名聲到手﹐便頻頻在“非藝術”或“准藝術”的鎂光燈下發揮起商標的功能。掌聲不再是對內容的讚賞﹐卻是對包裝的喝彩。正如帶回家的莫扎特巧克力將永遠貢在冰箱裡﹐味道如何實無意義。滿世界方興未艾的“巧克力秀”賣的就是頭像﹐誰在乎巧克力是否可口香甜﹖

  商業與藝術的互制互動﹐已到了一個讓世界迷茫的臨界點。聯邦政府與州政府支持藝術的經費被逐年削減以至取消﹐世界各大古典樂團幾乎無一例外地面臨財政困難。誰都知道這是個問題﹐可市場規律既然是“規律”﹐便讓人一籌莫展。現代市場理論的全部基礎在於供求關係與消費品乏匱。如果沒有足夠多的人痛感藝術乏匱的危機﹐天平就永遠倒向商業利益一邊。我想﹐直到充斥物欲的世界終於在商業與藝術的失衡中幡然醒悟﹐直到人們真正領教了藝術的衰退給人類帶來的災難﹐市場的供求關係才能重新調整到一個崇尚藝術的狀態。

  那將是又一個產生莫扎特的“文藝復興”的到來。

  

  快到維也納了。逢時的旅游日記也剛好寫到了這一刻。

  當年莫扎特躊躇滿志地離開薩爾茨堡﹐輾轉四天才乘馬車來到維也納。今天我們坐火車﹐用了不到四小時。眼前突然浮現起電影《阿馬杜斯》中莫扎特的妻子在《安魂曲》的背景音樂中策馬飛奔趕回維也納的一幕。馬蹄聲中﹐垂死的莫扎特是否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回想起薩爾茨堡給他的初戀﹖十年漂泊﹐客死他鄉﹐他是如何在《安魂曲》中咀嚼著對薩爾茨堡的鄉愁與恩怨﹖

  薩爾茨堡給了莫扎特難以撫平的傷痛與悲涼﹐也給了我審度一個絕世天才的視角與切入點。

  缺乏天才的世界容不得天才。天才大多命短。話說回來﹐怪只怪天才自己。只有當莫扎特酒後肆無忌憚痛快淋漓地放縱人欲時﹐他才顯得有點常人味。而多數情況下﹐他超人的才華與慧黠不得不讓世人視其為“異類”。在常規思維的層面上﹐他的死因恐怕永遠也探不出個究竟。伏筆就在他離開薩爾茨堡的那一刻埋下。通往維也納的路上﹐輝煌與毀滅並駕齊驅地逼向天才生命的終極……

  此時﹐收音機裡響起了莫扎特的“弦樂小夜曲”﹐典雅﹐明快。莫扎特內心世界的最高層次﹐一種返朴歸真的雋永與純淨。

  解鈴系鈴。唯有莫扎特的古朴率真﹐才能稀釋莫扎特給我的沉重。

  於是﹐我躺了下來。把身體躺平。

  ……車廂裡蕩起了風雨中清脆的馬蹄聲……

  

   【後注】二百一十二年前的十二月五日﹐一個未被人類完全認識的天才在孤寂中離世。為走近認識的完全﹐特作此文。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
芝加哥


照片說明﹕

(1) 天才莫扎特的肖像
(2) 薩爾茨堡“老城”的街巷
(3) 薩爾茨堡的莫扎特塑像
(4) 位於薩爾茨堡老城的莫扎特舊居
(5) 以莫扎特頭像為商標的薩爾茨堡的特產甜酒
(6) 薩爾茨堡的特產“莫扎特巧克力”
(7) 薩爾茨堡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