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德奧

汪成用


(一)

  “古典音樂是人家的玩意兒。”

  當羅西尼的歌劇“意大利女郎在阿爾及爾”的最後一個音符淹沒在維也納歌劇院的一片歡呼聲中﹐我不由得發出了無奈的感嘆。太美了﹗無懈可擊。我自信生有一對雞蛋裡挑骨頭的耳朵﹐可也不得不服了。

  這是我與逢時到達維也納的第一天。匆匆趕到世界馳名的維也納歌劇院﹐已開演四十分鐘了。當天上演的是羅西尼的歌劇。有點遺憾﹐不是莫扎特的。可這會兒還輪不上我遺憾曲目﹐因為根本進不去了。逢時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向一個漂亮的服務小姐可憐兮兮地詢求﹐小姐和藹地婉拒了。我們正要依依不捨地離去﹐小姐卻突發同情之心﹐讓我們稍等﹐隨即叫來了領班﹐一個長得可稱“帥哥”等級的小伙子。當說明我們是芝家哥來的作曲家﹐小伙子竟破格同意我們進入。

  “只剩下站票了。行嗎﹖”

  行﹗只要能進﹐掛票也行。

  小伙子輕輕地把門拉開了條縫﹐將我們引入大廳。

  那一刻﹐我驚呆了。除了用“似乎是天上來的”之外﹐我無法用其他語言形容對樂團的初步感受。站定後我暗自慶幸﹐站票除了辛苦點﹐實在是全場最好的位置。不但滿臺的燈紅酒綠對了個正ぴ﹐金碧輝煌的維也納歌劇院也盡收眼底。毫不誇張地說﹐這是我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好的歌劇音樂。可儘管如此﹐我卻很難專心地聽歌劇。我難以承受置身于這樣一種宏大和諧的氛圍中的歷史錯位﹐無法相信“我”竟成了這古老歌劇院的歷史長河中的一匆匆過客。在偉大的音樂巨人馬勒曾擔任音樂總監的維也納歌劇院裡聽古典大師的歌劇﹐這是一種缺乏心理準備的精神奢侈。

  我環顧四周。包廂裡是衣冠楚楚的先生女士﹐身邊是一群努力使服飾得體的少男少女。幾個世紀了。手持拐杖面蒙紗的遺老遺少已姍姍走出了時代的視野。而他們與眼前這些人所聽的音樂卻千古不變。我可以相信﹐若干世紀之後﹐這灰褐色石頭磊筑的維也納歌劇院會蕩然無存﹐可我決不相信這樣的音樂會消聲匿跡。

  這就是藝術的永恆。

  指揮是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風格具有典型的德奧特點﹐嚴謹冷靜。幾十個演奏員與滿台的演員被他自如地捏成一團。漸強漸弱﹐漸快漸慢﹐令他任意捏成各種形狀。之間配合的絲絲入扣﹐我相信就是最苛刻的評論家也非得讚許。

  我再次打量週圍的觀眾﹐發現象我們這樣的旅游者大概是鳳毛麟角﹐絕大多數是講德語的本地人。可這能容納上千人的歌劇院卻是一年四季場場爆滿。我相信他們之中一定有一大批對古典歌劇如數家珍的人。他們邊聽邊搖頭晃腦﹐仿彿熟知演唱者將要吐出的每一個音。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北京戲院子裡邊喝茶邊聽戲的票友。與其說是欣賞﹐不如說是一種參與。票友們究竟有多少是在認真聽戲呢﹖我看大多數人是在為對每一細節的瞭如指掌及演唱者與自我的一拍即和而沾沾自喜﹐在情不自禁的角色體驗中得到知音的滿足﹐最終在一聲急不可待的叫“好”中實現了文化認同﹐快感便由此而生。

  我小時候常去聽戲的北京東安市場裡的吉祥戲院早就連同地皮一起高價賣給了什麼人去吸引外資。隨之而來的是就地重建起能與世界級一爭高低的現代樓宇。財大氣粗的櫛比鱗次如一針民族自強的興奮劑﹐使國人們有了對別人說“不”的底氣。而別人卻並不與你計較誰更現代化﹐千古不變地在幾世紀前留下的遺風中自得其樂。我長大後媽媽常叨嘮說﹐讓八歲的我去吉祥戲院聽梅蘭芳的告別演出實在是浪費了錢。可我仍清楚地記得大師的一舉手一投足引起的滿堂喝彩﹐這可實在是我的終生財富。

  維也納人聽歌劇與北京的票友聽戲可謂如出一轍。北京的票友與“唱念作打”同生同長﹐維也納人的血液中流的卻是宣敘與詠嘆、全奏與華彩。

  古典音樂是人家的玩意兒﹐就象京劇是我們的玩意兒一樣。可惜的是﹐北京的票友已象沒了草地的螞蚱一樣早飛得不見了蹤影。而沒了票友們的捧場﹐京劇便如珍奇動物樣地瀕臨絕跡。據說正在全力搶救。

  

(二)

  接下來幾天的經歷﹐使我對德奧能有這樣的音樂傳統取得了進一步的銓釋。平心而論﹐德奧音樂之所以能在世界音樂文化的寶庫中佔有不可或缺的一席﹐是因其音樂從結構到形式﹐從創作到演奏的嚴謹堅實與不失靈活的規格化。深思熟慮的理性框架使其經得起時代的推敲。火花迸發出的感性靈氣又為它添注了血肉。而音樂上的這一特質﹐正是來自於創作音樂的這一群體。

  這是一個嚴謹的民族﹐一個一絲不苟的民族﹐一個見不得髒亂﹐不能容忍湊合的民族。走入德奧每一個城鎮的大街小巷﹐處處干淨整潔﹐甚至連垃圾筒也擺放得井井有序。鄉下人燒火用的柴禾竟能壘得象藝術品。修路或蓋房子的施工隊在下班前一定會把現場打掃得干干淨淨。我曾為找預定的旅館繞到了一般來說是最見不得人的餐館後門﹐還糊裡糊塗地走進了人家的廚房。可令我驚訝的是到處都一塵不染。這是無法靠某種刺激出的“發奮”或號召起來的“群眾運動”來維持的﹐這是一種文化內涵﹐是多少代人遺傳下來的習慣性的天經地義。

  在一個離維也納幾十裡的鄉村小鎮裡﹐我與逢時開著車四處找商店買飲料﹐最後把車停在一小型的超市門口。我剛把車停穩﹐只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對我指手劃腳﹐一個勁兒地講德語。我攤開雙手表示不懂﹐他不理會﹐繼續念念有詞﹐並不斷用手指我的車後輪。我終于明白了﹐是我停歪了車﹐車後輪軋到了停車線。我重新停好了車﹐老人才滿意地走了。在超市裡﹐我又一次見到了他。他對我笑笑﹐繼續講德語﹐神情友好熱情。這裡會講英語的人大為減少﹐象我們這樣的亞洲臉﹐他們大概一年也見不到幾個。如果了解了這裡的風情﹐就很難怪老人吹毛求疵。在這個並非旅游區的鄉間小鎮﹐也同樣見不到一絲髒亂。用不著刻意裝扮﹐這裡的人從骨子裡透出的是整潔與明淨。老人並非是和我過不去﹐我更沒有脆弱到懷疑他是納粹的後裔而對我“種族歧視”的地步。我想﹐他一旦看見了不完美就一定心裡由衷地彆扭。我不禁想到﹐在我們全心關注著“平均國民收入”的時候﹐是否給了“平均國民文化層次”以幾分注意﹖

  開車沿並不怎麼藍的多瑙河西行﹐經蘭茲去薩爾斯堡﹐耳邊響起的是圓舞曲之王斯特勞斯的圓舞曲。那無法用三拍子指揮的三拍子華爾滋是一種維也納人的特殊語言。它的節奏在三拍子的框架裡“拆東牆補西牆”﹐似乎總是卡在琴鍵的“縫”裡讓人踩不上步子。可昨晚當我們步入維也納皇宮的華麗的大廳時﹐那一奧式的華爾滋卻突然在心中生活了。那一晚﹐我與逢時在維也納的皇宮裡欣賞了樂團演奏的斯特勞斯圓舞曲。指揮並不是在指揮﹐可也並非是在用舞動身段來嘩眾取寵。他是在用一種感覺與神韻帶領著樂團一起在波濤中蕩游。那一刻﹐我似乎捕捉住了斯特勞斯的靈魂。他出現在多瑙河畔的維也納是多麼的順理成章。他是被一股“皇”氣和著多瑙河的“悠”勁兒泡出來的。如用死板的三拍子解釋他的圓舞曲﹐便失去了它的靈氣。

  我們在一個小小的碼頭邊停車休息。我走向河邊﹐捧起了一捧多瑙河的水。但願我也染上點靈氣。

  

(三)

  薩爾斯堡與莫扎特﹐已成了兩個無法分割的概念。

  我突然不著邊際地想起了馬雅柯夫斯基的幾行酸溜溜的詩句﹕“當我們說到黨﹐我們指的是列寧﹔當我們說到列寧﹐我們指的是黨。”若把詩中的“黨”與“列寧”換成“薩爾斯堡”與“莫扎特”﹐倒是再貼切不過。

  訪問薩爾斯堡﹐對于我與逢時來說﹐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朝拜。

  對薩爾斯堡的印象﹐或者說對莫扎特的印象﹐或者說對二者無法分割的總體印象是﹕

  天才就是天才。

  世上沒幾個天才。

  少有的幾個天才給了絕大多數非天才以心安理得的理由。於是﹐他們便心安理得地去旅游。

  莫扎特在短暫的生命中所創造的音樂﹐就是抄也夠我抄一輩子。這難道是常人能夠做到的嗎﹖

  離開薩爾斯堡時﹐我回頭望了一眼山上白色的城堡﹐突然覺得莫扎特是一個音樂精靈。

  說他是精靈﹐首先是因為他生得矮小﹐只有一百五十公分。

  說他是精靈﹐更是因為他確實是上帝送給人類的一份厚禮。他有著非凡的才能﹐非凡得讓人妒忌。電影“阿馬杜斯”中那個江郎才盡的宮廷樂師是否真有其人固然可以研究﹐可電影卻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在物欲橫流的“人”的社會﹐很難容得下半人半神的精靈。也許﹐上帝終于後悔了他的慷慨﹐因此只給了莫扎特三十五年。

  他十二歲就“學”完了高深的作曲理論﹐十四歲時音樂學院的教授便沒人敢教他了。之所以在學字上加上引號﹐是因為我實在不相信他的作曲技巧是“學”來的。孩子十歲左右﹐正是玩兒的年齡。據說他九歲時﹐英國皇室因驚異于他非凡的才能﹐決定給他畫像。因他年齡太小說不大通﹐就只好用請他吃飯的辦法讓他安靜片刻。可他卻上竄下跳地鑽桌子爬椅子﹐使畫像無法完成。於是只好重請一次。這樣的孩子能“學”作曲嗎﹖他的作曲技巧實在是“悟”出來的。上帝早就在他的生命中播下了音樂﹐老師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開啟他的心靈﹐讓音樂自然而然地流出來。

  我們有幸在莫扎特出生地的博物館裡巧遇了一位熱心的中國人。他的妻子在薩爾斯堡的音樂學院裡學習聲樂﹐他本人在莫扎特博物館裡擔任講解。把莫扎特的豐功偉績告訴世人似乎是他的一“癖”。沒有任何寒喧﹐與他的交談便直接進入主題。萬幸中的不幸是﹐那天他正好有急事要離開﹐只有十分鐘的時間。他抓緊這寶貴的十分鐘﹐以說繞口令的速度把莫扎特鮮為人知的故事一股腦地倒給了我們。他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仿彿在向我們講述他個人昨天所經歷的奇跡。在不能不走的最後一刻﹐他鄭重地以結論式的口吻宣佈﹕

  莫扎特是個地地道道的天才。真的﹗對不起﹐我實在是要走了。再見﹗

  我們還來不及向他道謝﹐他就不見了。

  與他的邂逅相遇使我們相信﹐他一定是精靈莫扎特派來的使者﹐是對我們遠道而來的誠心的回報。

  列寧以其不可一世的氣慨改寫了俄國以至世界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而莫扎特卻如情人般地吻別了世界﹐給歷史留下了一串五彩斑斕。如果沒有列寧﹐這個世界會怎樣﹖如果沒有莫扎特﹐這個世界又會怎樣呢﹖

  

(四)

  離開薩爾斯堡﹐開車進入了阿爾卑斯山的南麓。天氣忽雨忽雪﹐轉過一個山頭﹐又陽光明媚了。積雪的山峰與飛雲糾纏不休﹐偶爾閃出如韌的峭壁來。

  下午﹐我們開進了崇山峻嶺中的一個仙境般的德國小鎮﹐找到了預定的旅館。老闆是個廚子﹐年紀挺輕﹐極為熱情﹐卻見不到“和氣生財”式的商業笑臉。聽說我們想在天黑之前參觀著名的 Neuschwanstein 城堡﹐就馬上甩出了房間鑰匙。沒有註冊登記﹐沒要押金與信用卡號碼﹐就這麼把鑰匙給了我們。人就是這樣﹐如對方把你象賊一樣地防著﹐你也就不由自主地斤斤計較﹐絕不吃半點虧。可要是人家象對朋友樣地信任你﹐你也就會處處檢點自己﹐生怕有什麼對不起人家的了。

  站在 Neuschwanstein 城堡對面的一座架在兩山峰之間的橋上﹐我無論如何不相信眼前的這座城堡是真的。右面與背後是積雪的阿爾卑斯群山。左面是鑲嵌在群山中的兩個藍寶石般的高山湖。前面是一直通往慕尼黑的平原。這座雄偉又精細的城堡的設計並非出自建築師之手﹐卻是設計歌劇佈景的舞台藝術家的傑作。也許﹐它的“出身”已注定了它必是一個幻想世界中的非凡的神奇。

  不管怎麼說﹐我不相信它是真的。我寧可相信那個驚嘆不已的沃爾特.迪斯尼以它為模式建造的迪斯尼樂園裡的童話城堡﹐倒是更具有可觸摸的真實。

  這個非凡的神奇是德國一個時代的墓碑。它的主人﹐德國巴伐利亞郡的 Ludwig 王二世花了十七年的時間建造這一城堡﹐而自己僅在其中住了一百七十二天﹐便以四十歲的英年而逝。在他死後的第六個星期﹐城堡便向公眾開放。城堡的內部工程至今尚未完成。

  這是歷史的遺憾。也是歷史的幸運。

  使我吃驚的是﹐這位年輕的國王如醉如痴地迷戀著我最喜歡的作曲家之一﹐比他年長三十二歲的德國歌劇大師瓦格納。幼時的國王居住于父親的名為“天鵝之郡”的城堡之中﹐從小對天鵝有著難以言表的奇想與執愛。他一生中有過不少綽號﹐其中之一就是“天鵝之帝”。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二十二歲的他在 1867 年瓦格納歌劇節上觀賞了瓦格納的成名作“羅恩格林”後﹐深為其中的“天鵝騎士”而感動﹐隨即決定請舞台設計師以劇中神話世界的城堡為模式設計一新的城堡。從神話到現實﹐這就是 Neuschwanstein 城堡的由來。

  也許﹐因為這位年輕的國王把藝術視為生命﹐也許﹐因為他已預感到世界民主時代的即將來臨。他在城堡的內部裝璜設計中禁止留下任何個人的印記。沒有他的雕塑﹐沒有他的畫像﹐甚至沒有他的名姓。所有的裝璜統統採用瓦格納歌劇中的神話傳奇。我在城堡的壁畫上起碼找到了五部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湯豪塞”、“特裡斯坦與依索爾德”、“帕西法爾”﹐當然還有他最著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

  他在給瓦格納的信中寫道﹕“總有一天﹐你我都將逝去。而我們的作品將千秋萬代生輝。每一顆永生的心將在不朽的熱情中燃燒。”

  他把城堡當成了他的作品﹐注入了滿腔的熱情。

  瓦格納于 1883 年辭世。國王為此悲痛不已。三年之後的一個早晨﹐國王與他的私人醫生雙雙陳屍于晨霧迷漫的城堡邊的湖旁。他的死因至今不明﹐留下了難解的千古之迷。

  我想﹐他對天鵝的迷戀﹐使他最終隨天鵝一起隱沒在深深的湖水中了。

  觀賞著一副副瓦格納歌劇的宏偉場景﹐我不禁想到﹐這個世界上究竟還有多少遺留的皇宮中至今高懸著自稱為“人民公仆”的不是皇帝的皇帝玉照呢﹖倒是這位名副其實的皇帝反而更接近“公仆思維”。他沒有挖空心思地創建一個思想體系﹐拼湊出順口溜式的語錄供百姓背誦﹐而是簡單地把藝術注入了城堡的靈魂﹐而使其與不可被遺忘的偉大的音樂世代同存。

  我驚嘆封建君主的智慧與開明。

  我悲哀現代“公仆”的愚朽與衰敗。

  古城堡是永遠也不會竣工的了。就象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曲”與斷臂維那斯一樣﹐永遠凝聚著殘缺美與不完整的震撼。

  

(五)

  晚上回來﹐吃了主人親手烹飪的當地的新鮮派魚﹐喝了德國最好的生啤酒。由于害怕歐洲流行的口蹄役與瘋牛症﹐我們最終沒敢嚐嚐德國最有名的牛排。酒足飯飽。回房間前我突然想要一些熱水。這大概是中國人的習慣﹐很少有人向他提這樣的要求。主人似乎疑惑了片刻﹐然後轉身走了進去。幾分鐘後﹐他不但拿來了一保溫瓶的開水﹐而且配備了一套很講究的茶具與潔白的印花餐巾﹐整齊地放在托盤上像模像樣地端了出來。保溫瓶的風格顏色與茶具餐巾是配套的﹐象是一套精心組合的藝術品。

  我們被感動了。

  很難用“討好客人”來解釋他的舉動。這個民族講究的是盡可能的完美﹐任何事都容不得馬虎。我想﹐如果讓他隨便拎出一壺開水來﹐他一定會為不成體統而難過。我不由得想起了前幾天聽過的維也納歌劇院裡的歌劇。那完美的演奏﹐分明隱含的是一種“德奧精神”。他們是這樣一群人﹐無法把隨隨便便的湊合拿出來見人。否則不但是對他人的不尊重﹐最終也將損害自己的人格。

  第二天清晨﹐出發之前﹐我們久久面對著磅礡而似有動感的雪嶺山峰﹐默述著理查.斯特勞斯的“阿爾卑斯山交響曲”﹐突然覺得冥冥中失去了自我。聽聽這音樂吧﹗他們把力度隱沒於柔韌﹐他們把痛苦深埋入均衡。嚴謹﹐卻不無灑脫﹔冷靜﹐但不失激情。我想﹐莫扎特在貧困中寫出的沁心明快的詠嘆調﹐比柴可夫斯基的痛不欲生捶胸頓足更能催人淚下。起碼對於我是這樣。

  在我們離開雲霧繚繞的阿爾卑斯山北麓時﹐逢時顯得有些莫名的傷感。我沒去問她﹐但我相信﹐一定是那種質厚、諧和﹐精心構筑又貌不驚人的德奧式的古典美感動了她。其實﹐我又何嘗不是這樣。被美充斥著﹐心裡卻有種說不清楚的山一樣的凝重。我想﹐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邪惡存在﹐美﹐就不能不多少帶有悲劇性的色彩。

  搖下車窗﹐我們不約而同地側目看了一眼細雨中的城堡與群山﹐突然有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滿足感。

  

二零零一年六月
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