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關

汪成用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於是﹐一曲“陽
關 三疊”送壯士遠行。駱駝無聲無息地踏上征途﹐此時正
是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一)

  一九三八年。

  大雨滂沱的六盤山腳下。

  一個本來一心想去法國巴黎學習西方歌劇的青年﹐在一曲冷峻又淒苦的原始西部民歌的強烈撞擊之下﹐心靈迸出了火花。就在那個名叫“五朵梅”的車馬店女老闆將西部特有的“苦音”調甩向六盤山的一瞬間﹐他被征服了。這個崇尚意大利美聲學派的北京師院音樂系的高才生﹐乖乖地被征服於她那缺乏胸腔共鳴﹐說不清發聲位置的近乎直直地呼喊似的歌喉--

  “走里走里著﹐越喲地遠哈了﹐……”

  歌聲在雨霧迷茫的山谷中游蕩﹐久久不肯散去。

  養育“五朵梅”的是片貧脊的土地。那裡的人們因缺醫少藥﹐頭疼腦熱時唯有在腦門上擰一串梅花狀的紫紅。女老闆因此而得名。

  而他卻在拙樸的山歌中驚喜地頓然領悟出了藝術的真諦。

  從此﹐這個青年一頭扎進西北的窮山惡水之中﹐從萬里長城的最西端﹐絲綢之路的最東端﹐開始了探索西部音樂瑰寶的艱難的人生之旅。

  這個青年﹐名叫王洛賓。

 

(二)

  半個世紀之後。

  美國芝加哥。

  一個被稱為“清湯挂 麵”的小女生﹐以“頭懸梁﹐錐刺骨”的發奮﹐四年寒窗苦讀﹐摘取了芝加哥大學 作曲博士的桂冠。

  因為這是中國大陸第 一個獲作曲博士的女性﹐當地的中文報紙刊登了一則報導。照片中的她笑了﹐笑得 很甜。然而﹐平靜的笑容之下﹐眉宇間卻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實現了幼時的理想﹐ 在學術殿堂的金字塔上﹐她幾乎攀到了頂端。

  然後呢﹖……

  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 麼﹐捧著鮮花﹐在那麼多人羨慕的目光下﹐帶著幾分驕傲﹐幾分惆悵﹐走出了這所 最高學府的大門。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畢業於芝加哥大學的楊逢時博士。

 

(三)

  “執著的風追不散的 雲。”

  那個痴心青年火熱的 衝動﹐被一場冷雨澆成了堅硬的決心。

  他縱身躍上一匹快馬﹐ 走青海湖﹐出嘉峪關﹐經敦煌石窟﹐跨帕米爾高原……

  面對令他興奮不已的 一片歌海﹐他張開了雙臂。

  一粒石子﹐在空中畫 出了一條漂亮的拋物線。歌海瞬間泛起了一陣漣漪﹐推著裝滿旋律的小舟﹐輕輕漂 向他的身邊。

  他如醉如痴。採集著﹐ 編織著﹐把青春的足跡留給了那片處女地。

  處女地上﹐拓荒者們 通宵達旦地狂飲。

  將進酒啊﹗杯莫停﹐ ……

  一個維吾爾族司機嘴 裡嘟嘟囔囔﹐念念有詞。就是不醉﹐也難得聽懂幾句。--

  “你要嫁人呀可別嫁 別人呀…… 不如作我的老婆呀……”

  青年莫名其妙地激動 了起來。一種原始的衝動使他一把抓住那個滿臉鬍子的醉仙﹕

  “朋友﹗喝呀﹗唱呀﹗ 有種兒的和我乾杯啊﹗……”

  哈﹗……嘿喲﹗……

  手指在琴弦上飛舞。 --

  “達板城的西瓜大又 甜﹗……兩隻眼睛真漂亮﹗……”

  大鬍子那五音不全的 宣泄把他的衝動攪拌成脫韁的靈感。四兩烈酒下肚﹐燒得他熱血沸騰﹐坐臥不安。 樂思隨篝火突突地跳動﹐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

  當星光漸漸在晨曦中 失去光彩﹐暗紅色的炭火終於烤熟了一串噴香的音符。

  那個漢話講不清三句 的維吾爾族司機披上皮襖﹐眨一眨惺忪的睡眼﹐一踩油門﹐像飛向天邊的一朵雲﹐ 消失在一片煙塵裡。永遠……

  年輕的洛賓面對晨光﹐ 鼻子一酸。

  它們﹐歌與歌者﹐共 屬於那樣一個世界﹕

  -- 一個暫被現代 文明遺忘的角落。

 

(四)

  正在擴建中的芝加哥中國城﹐大興土木。

  城東南角﹐有一座典型的中國式的亭宇﹐與新建的華埠廣場及主街的牌樓恰成三角鼎立之勢﹐遙遙相對﹐頗為壯觀。

  那個小女生﹐正坐在亭宇對面一家中國餐館的一個鄰街的位子上﹐享用著早已在西方深入人心的中國文化﹐--吃。

  她天生吃不胖﹐長得清瘦﹐柔弱。不必“減肥”﹐體重從來超不過一百磅。能毫無顧忌地宏揚中國文化﹐也是一種福分。

  那天說不清是一個什麼中國的傳統節日。歌舞昇平。

  滿目黃紅色。繡球獅子和龍。

  她順便叫了個番茄炒蛋。

  一群青少年使盡渾身解數﹐午槍弄棒。喝彩聲中﹐鞭砲鑼鼓齊鳴。

  她默默地看著。飯菜涼了。

  中國文化﹐淵源五千年的中國文化﹐在這小小的城郭裡被精煉為對西方人易懂﹐對東方人實惠的“簡化本” -- 烹飪與功夫。

  五千年啊﹗耍獅子耍龍的人們臉上泛起了紅光。來自那個傳奇的東方古國﹐披一身榮耀﹐挾數代風騷﹗

  朦朧中﹐似乎聽見在無伴奏混聲合唱那一片雄渾又飄逸的“啊……”聲中﹐側逆光以暖色把朗誦者打成了剪影。一展“旭日東昇”式的舞姿--“啊﹗黃河﹐長江﹐……”

  她覺得汗毛孔裡有些不自在﹐一片洋洋喜慶之中卻隱痛了起來。古代的繁榮﹐近代的衰敗。這“五千年”的桂冠究竟是褒還是貶﹖

  好容易衝破了泱泱大國的沾沾自喜﹐尋尋覓覓的一群漂洋過海。卻又在這只有二百年歷史的新土上筑起無形的城池﹐重新凝聚起五千年的豪邁。

  手中的筆在餐巾紙上隨意亂畫著。無意中﹐在那鼎立的三點間畫出一脈蜿蜒的長城來……

 

(五)

  當他在駝峰之間哼唱 出“在那遙遠的地方”時﹐他一定沒有想到這支歌會成為名曲﹐一支家喻戶曉的名 曲。他只感到心中有一股熱流攪動著五臟六肺﹐不吐不快。

  迎面扑來的青海湖那 略帶鹹澀的晨風﹐搖動著不解風情的駝鈴。眼前仍然跳動著卓瑪那鑲著金邊的衣裙 ……

  藝術﹐其實是一種發 泄。

  “在那遙遠的地方” 是一個二十六歲的青年心中的愛﹐以音樂型式的一種釋放。

  火熱的﹐像卓瑪關好 羊圈﹐回頭一瞥時那熱辣辣的目光。

  寬廣悠長的﹐像一對 相對無語的青年在古老的草原上策馬飛奔……

  月黑風高。

  他在包裹著一池青春 騷動的帳房外久久徘徊﹐沉浸於音樂家那奔流著熱血與愛河的旋律世界……

  很多年後﹐在洛賓晚 年定居的烏魯木齊的寓所裡﹐掛起了一付卓瑪女神象。這是青海湖畔的牧人送給他 的。那裡的人們理所當然地相信﹐是這尊女神為他們帶來了福氣﹕

  綠色的卓瑪﹐象徵收 穫。

  紅色的卓瑪﹐象徵愛 情。

  有人問﹐ 那個當年 撥亮洛賓心中藝術火種的卓瑪姑娘﹐是不是人們今天供奉的卓瑪女神呢?

  洛賓始終沒有回答。

 

(六)

  搓成一團團的五線紙 扔了一地。她苦苦地尋求著出路。

  當俯身衝出雲層的飛 機“咯登”一聲把她送上這片陌生的土地時﹐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她將面臨著一 個全新的挑戰。

  “外面的世界”是精 彩﹖還是無奈﹖

  第一次領教現代先鋒 派音樂就使她目瞪口呆。這已不再是創造純粹的聽覺享受。西方古典沃土上滋生的 新音樂把她領入了智慧與思辨的迷宮。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爭 論著五花八門的音階與序列。她忽閃著一雙尋覓的眼睛﹐雲裡霧裡地追蹤著跳躍的 思維。教授終於注意到了坐在角落裡的這個靦腆的小女生。

  “逢時﹐中國的音階 也許完全不同吧﹖”

  她嘴角動了動﹐本能 的緊張使喉頭有些哽咽。臉大概紅了。

  “啊﹗是……﹐可又 不。我想﹐音樂總還是音樂。比如說……”

  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 勇氣﹐她站了起來﹐鬼使神差地向鋼琴走去。她要讓那八十八個黑白相間的琴鍵為 她說話。一旦坐在琴前﹐自信突然凝入指尖。像魚躍入水﹐鳥衝上天﹐她擁有了無 限的自由﹐廣闊的空間。

  十指在琴鍵上飛了起 來。

  “這是湖南一帶的小 調音階﹐排列與西方的和聲小調一致﹐旋法卻大相徑庭……”

  麻與辣。芝加哥起碼 有幾十家湖南餐館。

  “這是西北的苦音調 式﹐降七音﹐與混合利底亞調式相似﹐韻味卻天壤之別……”

  教授與同學們驚訝地 瞪大了雙眼。

  她越彈越順手﹐先前 的緊張早無了蹤影。

  “……如果再配上現 代和聲……”﹐說話間﹐她雙手一抓﹐捧起一把不諧和的音塊狀和弦﹐又如畫潑墨 山水似的朝著那片白悠然地甩了下去﹐隨即又藕斷絲連地放開。輕輕點一點延音踏 板﹐那一團濃濃的墨便悄然無聲地散開﹐散開……

  ……如果再配上現代 和聲……

  她突然覺得﹐她有能 力創造出另一番天地。

 

(七)

  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

  那個風席浪卷的時代。

  王洛賓卻終日游蕩於 邊陲西域的城鎮﹐沉醉於音樂的王國﹐編織著他的理想﹐--採集世間的美與人類 的愛。

  九州中原﹐硝煙滾滾。 他卻撫琴弄瑟﹐樂思橫流……

  倘若當時的西部能有 今天這般發達的立體交通﹐迅捷的網絡信息﹐量他也難有這種吟詩作歌的雅興。

  是邊疆的落後與閉塞 給了他機會。

  其實﹐那些統率千軍 的群雄﹐早晚都將成為過眼煙雲﹐而“在那遙遠的地方”是永遠不會被人忘懷的。

 

(八)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 就會唱這支歌。奇怪的是﹐似乎任何人沒教過她﹐像是天生就會。

  她出生的時候﹐洛賓 正在坐牢。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裡﹐“自由”的她與失去自由的他幾乎享有同等的文 化待遇﹐--五十步笑百步﹐大同小異。唯一的優惠﹐是媽媽常給她五分錢﹐讓她 到弄堂口去看那幾個不知看過多少遍的電影。這是洛賓所不敢奢求的了。

  十億人看八個戲。一 個有著最大限度的自由者賞賜給億萬不自由者的小小的恩惠。

  當那個“史無前例” 的時代終於壽終正寢時﹐有一天﹐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茫然地站在烏魯木齊一所監 獄的門口。他被釋放了。除了一疊用僅夠維生的口糧換來的民歌﹐他一無所有。

  “執著的風追不散的 雲﹐這是永遠無悔的追求”。

  悔或不悔﹐那是後話。 眼下總得有個落腳之地﹐找個糊口的生計吧﹗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盡平生五十年西行探求﹐何苦啊﹗

  而她﹐卻正在不知死 活地惡補西方音樂史﹐眼睛瞄準了那百里挑一的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

  又一代人步先人西征 的後塵而去。

  也罷﹐也罷。頂多又 是一個“無悔的追求”。

 

(九)

  她猶豫過﹐但最終捨 不得放棄。

  可為之付出的﹐是常 人無法想象的嘔心瀝血。

  她坐在尤如少女曲線 般柔美的豎琴前。那垂直的由粗漸細的琴弦分割了琴後一雙思索的眼睛。

  爸爸告訴她﹐豎琴的 前身是箜篌﹐漢朝時由西域傳入中原。

  “你為什麼不把它譜 出來﹖”豎琴老師聽完了她哼唱的民歌﹐激動得用棒槌樣的手指撥出一串琶音和弦。

  是啊﹐那果汁般甜美 的西南民歌使她心醉神迷。也許﹐神迷心醉的國人正因此而拒絕了先進的西方音樂 技術的叩門聲。

  她曾讚嘆過朱載堉精 確計算出的十二平均律﹐比西方的巴赫還早一百年。

  她也曾嘆息過落後的 近代中國工業與孤芳自賞的封閉使朱載堉的聰明才智只能永 遠沉睡在書齋案頭。

  這是歷史的遺憾。

  豎琴已由七弦箜篌發 展成為四十七弦的能自由轉向任何半音的現代豎琴。

  可箜篌仍是箜篌。

  再不能背這歷史的負 擔。

  她開始嘗試用這架現 代豎琴唱出古老的東方旋律。琴弦振動著﹐模糊了琴後探索的雙眼。

  一個普通的七月。七 月喚起了她的隨想。隨想拓展了五聲的空間。她像撫摸著她那隻心愛的小白貓樣地 輕揉著旋律的曲線。指尖一挑一彈﹐那旋律又像貓樣地跳了起來。

  她要讓七弦箜篌的吟 唱衝出千年的山莊。

  忘了時間……

  當她余興未盡地走出 教室﹐身後的老師一把拉住了她。老師無聲地抓起了她的雙 手﹐盯著她的磨破了的指尖……

  閃著金光的皇后般高 貴的古意大利豎琴琴弦上﹐留下了斑斑血跡。

  那流動著東方旋律的 年輕的血……

  留著大鬍子的胖胖的 豎琴老師幾乎要落下淚來。

 

(十)

  苦心積蓄著實力。耐 心尋找著機會。

  實力與機會﹐像兩個 各自以不確定的速度在相切的兩條圓型軌跡上運行的球。兩球相撞﹐即發出奪目的 光彩。

  也許﹐某天早上﹐兩 球突然相遇。

  也許﹐永遠永遠﹐兩 球失之交臂。

 

(十一)

  她曾膽怯地從聽眾席 上站起來﹐在掌聲中不知所措地走上舞台﹐向演奏她的第一弦樂四重奏的演奏家們 握手道謝。

  此時﹐在同樣的地點﹐ 芝加哥大學音樂廳的舞台上﹐她向胸前抱滿鮮花的王洛賓伸手指了指臺角的麥克風﹐ 示意洛賓講話。

  這是她所創辦的東西 方音樂藝術團成立後的第一次大型音樂會——“在那遙遠的地方”。

  洛賓輕輕敲了敲話筒﹐ 對著全場的觀眾﹐坐著的﹐站著的﹐半張嘴的﹐含滿淚的﹐ 以他那略帶沙啞的男中音樣的喉嚨﹐史詩般地開了腔﹕

  “在我國的西部﹐有 一條漫長的路--絲綢之路……”

  一陣難言的激動﹐眼 睛模糊了起來。腳下似乎生出一座橋﹐朝著被聚光燈籠罩著的洛賓﹐曲線狀地延伸 了過去。

  身後站著的每一個演 員﹐都深知她這半年是怎麼過來的。十二首作品﹐編創﹐排練﹐再加上繁重的組織 工作。她常常胃痛﹐ 整夜整夜地失眠……﹐ 圖個什麼呢? 不但別人不理解﹐她自 己也不很明白。

  此刻﹐就在洛賓舉起 鮮花的一霎那﹐滿臺的演員﹐全場的觀眾﹐都深深地理解她了。

  她朝著洛賓走去。一 步步﹐像是踏在絲綢之路上。耳邊掠過混著果香的中亞暖風﹐ 把洛賓的話送向每個角落。

  “我們中華民族的文 化﹐和美國的文化﹐又來了一次大交流﹗”

  觀眾喝彩著﹐歌聲填 滿了這座古典式的﹐聲學設計完美的音樂廳。

  一個激動的觀眾在演 出後一把抓住洛賓﹐非要讓他在自己的白襯衣上留言。洛賓被人圍著﹐來不及多想﹐ 順手寫下了一行字﹕

  —— 一九九四年六 月十九日 王洛賓。

 

(十二)

  映入他眼簾的﹐只有 兩種顏色﹕——

  黃的是沙丘﹐藍的是 天。

  作為語言符號的文字 已存在了幾千年。可惜作為音樂符號的五線譜﹐至今不過幾百年。

  絲路民歌靠的是傳唱﹐ 一代代人的傳唱。像歐洲中古時期的吟游詩人﹐歌聲隨著歌者的死去而死去。那連 綿不斷的沙丘下﹐一定埋葬著千古不見天日的樂魂。

  像獵手﹐又像地質勘 探員﹐洛賓在沙丘間被駱駝踏平的崎嶇小路上艱難行走。為一首歌的來朧去脈﹐他 不惜跑上好幾個村鎮。

  他順藤摸瓜地拜見了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從她口中獲得了她的爺爺唱過的古老的歌。

  他欣喜若狂。

  月亮﹐太陽﹐姑娘的 黑眼睛。宇宙間的三大要素。

  心中的琴弦猛然被撥動﹐發出了堅實的基礎大三和弦。

  天剛矇矇亮﹐他又上了路。當走近一片殘缺不全的房基時﹐他的心被一種沉重的歷史感震懾了。——

  晨曦中﹐那座隱約可見的廢墟一定是當年的驛站。白天往來於路上的商隊夜晚一定在這裡歡歌。

  他凝思良久﹐出神地站在那黃藍相接的地平線上。

 

(十三)

  “王老﹐您採集的絲 路民歌到底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

  “非馬非驢。”

  “您是說﹐它是東西 方的混合體﹖”

  “對。純粹的難存活﹐ 雜交的有生氣。”

  “正因為這樣﹐我更 喜歡用西方的傳統和聲來處理絲路民歌。”

  “我喜歡你這樣的處 理﹐因為旋律並非純粹的五聲﹐充滿了西方式的半音。”

  “從歷史上來說﹐正 是半音化使中古教會和聲發展成為古典傳統和聲。”

  “可半音化的無節制 使用最終使傳統和聲分崩離析。”

  “也就是說﹐西方傳 統和聲在發展的初期已孕育了瓦解自身的因素了。”

  “不僅音樂。你說﹐ 絲路為什麼衰落﹖”

  “是因為西方的航海 術。”

  “可羅盤的發明和使 用是航海術發展的關鍵。別忘了﹐這是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之一﹗我相信羅盤最初 是通過絲路輾轉地去了西方。”

  “啊﹗絲路。你傳播 了東方古代文明﹐卻最終毀滅了自己。”

  “這並不是壞事。海 路取代陸路是人類的進步。只是我們的祖先千百年來眷戀著土地﹐卻敬畏著海洋。”

  “也許﹐這就是為什 麼馬可波羅十三世紀就從海上擁抱東方大陸﹐而一百年後的明朝還在重修長城。”

  “長城確是中華民族 的驕傲。它留下了祖先的智慧與創造力。”

  “但也擋住了中國面 向世界的目光與勇氣。”

  “是呵﹗六盤山上的 民歌再動聽也難翻山越嶺﹐漂洋過海。”

  “我想﹐您採集的絲 路民歌正是因為非驢非馬而留傳久遠。”

  “一想到此﹐我就覺 得絲路的衰落充滿了悲劇色彩。也許﹐可以寫一部歌劇﹖”

  “任何事物無論再輝 煌﹐總有死去的一天。”

  “人也一樣。……不 過﹐我還有許多事情要做。我要活五百年。”

 

(十四)

  她出生在糧票比錢重 要的年代。

  就連七八歲的孩子都 知道如何把米先蒸後煮可自欺欺人地多出一半。

  媽媽看著喝米湯的嬰 孩﹐搖著頭嘆了口氣﹕“真是生不逢時。”

  可爸爸硬是相信定會 時來運轉。

  “就叫她逢時吧﹗”

  逢時也罷﹐不逢時也 罷。家裡疼愛著她﹐她從未嘗過飢餓的滋味。

  而此時的洛賓卻正在 細心地數著大荳﹐盤算著如何靠它挨過今天。

  飽漢不知餓漢飢﹐百 科全書中編寫“飢餓”這一條目的人不知是否有過挨餓的經歷。

  ……差不多了。他精 確地計算著時間。應該到了可以享受半塊窩頭的時辰。

  洛賓正襟危坐﹐端起 了作氣功的姿勢。先喝下一口水潤底﹐然後莊嚴地捧起了窩頭﹐送向嘴邊……

  突然﹐半張的嘴停住 了。他的耳朵難以置信地收到了樂音的信息﹗眼睛難得地放出光來﹐他身不由己地 順著聲音找去﹐聽覺神經完全抑制了味覺神經。

  繞過大牆﹐他終於找 到了那聲音的來源﹕一個背對著他的犯人邊干著活兒邊哼哼唧唧。那曲調奇特古怪﹐ 是他從未聽到過的一種旋律。

  他堆著笑﹐斗著膽﹕

  “朋友﹐唱得好﹗… …”

  那人毫無反應。

  “兄弟﹐請你再……”

  “兄弟”猛一回頭﹐ 洛賓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兩眼冒著兇光﹐頭髮與鬍子連在一起﹐活像一頭困著的獅 子。洛賓再次鼓了鼓勇氣。

  “我是說﹐你唱的歌 ……”

  “滾﹗”

  洛賓的眼睛濕了。肚 子“咕嚕”一叫﹐頓時掉回到現實裡。

  洛賓啊﹐洛賓。都說 世界上吃飯問題最大﹐你怎麼落到了這個地步還執迷不悟﹖別人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你是撞了南牆還不回頭啊﹗

  一不做﹐二不休。他 把眼淚往肚子裡一嚥﹐心一橫﹕

  “來﹗窩頭歸你﹗咱 們換。”

  重賞之下﹐必有音符。 那個傢伙實在經不起窩頭的誘惑﹐開口了。

  那個年頭兒的大牢裡 天南海北什麼人都關。他樂了。做夢也沒想到有這等好事﹐用不著我走南闖北﹐民 歌送上門來。他覺得他成了最富有的人﹐佔有那麼多的民歌﹗他如數家珍地擺弄著 一頁頁記錄著音符的舊報紙。呵! 這是伊犁民歌﹐比柯爾克孜民歌歡快風趣﹔這是 新疆境內的俄羅斯民歌﹐與蘇聯的俄羅斯民歌既不同又相似……

  一疊疊的樂譜是他硬 從嘴裡摳出來的糧食啊﹗可用糧食換歌﹐值﹗

  數學家華羅庚把他的 風行一時的“優選法”歸結成一個神奇的數字——0.618﹐即“黃金分割點”。

  一首樂曲的“黃金分 割點”往往是全曲的高潮點。

  一個作曲家生命的“黃金分割點”往往是創作成熟期的巔峰。

  貝多芬活了五十七年。 他在生命的“黃金分割點”三十六歲﹐創作了不朽的“英雄”交響曲﹔

  柴可夫斯基活了五十 三年。三十五歲時創作了洋溢著青春才氣的第一鋼琴協奏曲﹔

  莫扎特英年早逝﹐只 活了三十五年。但他在二十二歲時就創作了驚人的“巴黎”交響曲﹔

  王洛賓長壽。可“黃 金分割點”前後十幾年﹐創作巔峰期坐大牢﹐獄中採風數十首﹐編有民歌三集……

  還能讓人說什麼呢﹖ 逢時權且稱逢時。生不逢時者﹐當屬王洛賓。

  呵﹗絲路可有情﹖歌 海可有情﹖

  古老的長城啊﹐你的“黃金分割點”在哪裡﹖

 

(十五)

  中國的“吃文化”在 美國被西化了。甚至在中國菜中應分離出又一菜系——“北美菜”。

  不管是“正宗川菜” 還是“道地粵菜”﹐反正都賣甜酸肉和蒙古牛。而且美國人還瀟洒地澆上半瓶子醬 油。

  真中國菜反而被“北 美菜系”擠入城內偏僻的小巷子裡﹐只好僅做那些識貨的國人們的生意。

  飯後奉送的“幸運果” (Fortune cookie) 是“北美菜系”的又一特點。據說近來 “幸運果”逆向倒流回中國﹐居然反客為主了﹗

  其實不必大驚小怪﹕

  琵琶本是“胡樂”﹐ 秦漢時流入中國﹐至今已成為名正言順的國樂。然後再反流回西方﹐倒使老祖宗的 鄉親們大吃一驚。這些文化上的“版權所有”早就成了無頭案。

  她看幸運果完全是覺 得好玩兒﹐助消化的調侃﹐讀完一笑了之﹐從不放在心上。而這一次﹐她久久注視 著幸運果裡的小白紙條﹐竟當了真。

  ……窗外仍是熙熙攘 攘。鑼鼓聲漸漸遠去﹐獅子與龍也精疲力竭﹐歇著去了。

  “幸運果”帶來的並 非幸運﹐卻是理想與責任﹕

  “你過去的成功﹐將 在未來的奮鬥中黯然失色”。

 

(十六)

  “社會閑散人員”王 洛賓﹐終於被“政策”落實了。

  一個文工團請他為一 部歌劇配樂。報酬豐厚——人民幣七十元。

  壓了那麼長時間的創 作慾火燒得他寢食不安。半個月寫了部歌劇﹗

  莫扎特的作曲速度大 概是被追著屁股的催債人逼的。而王洛賓的作曲速度一定是被十幾年的“樂荒”憋 的。

  但他不滿意。

  他期待著有朝一日﹐ 從創作腳本開始﹐寫一部真正的自己的歌劇。

 

(十七)

  洛賓很守信用。

  一部抄寫工整的歌劇 腳本﹐厚厚的一迭﹐從新疆寄到了芝加哥。

  “逢時﹐這個腳本和 音樂素材是我多年的心血。如果你能把它完成﹐我願明年秋天再來芝加哥參加首演。”

  奴隸的愛情。一部愛 情悲劇。

  結尾時的情節使她的 血沸騰起來﹕

  一輪暗紅色的月亮﹐ 低低地掛在樹梢上。公主與她熱戀中的奴隸按約定在崖上相會。甜美的情歌背後﹐ 是一支支弓箭。暗中布下的天羅地網﹐要將這不可容忍的愛情毀滅。愛的高潮中﹐ 亂箭將奴隸射死﹐公主悲痛殉情。

  山崩地裂。像瓦格納 的巨型音樂劇“指環”中瓦哈拉天宮的崩潰﹐ 一時強悍的某王國在烈火中塌陷。

  羅米歐朱麗葉的死﹐ 使世代相仇的兩大家族言歸於好﹔

  梁山伯祝英臺的死﹐ 使墳開墓裂﹐情侶雙雙化蝶﹔

  奴隸的愛情﹐是否可 稱為東西方融和的宏大的愛情悲劇? 東方式的浪漫主義的虛渺﹐ 西方式的現實主義 的力度。

  洛賓對結尾的處理太 殘酷了。也許﹐這正體現了他對絲路衰落的悲哀?

  絲路確實衰落了。

  無可挽救地衰落了。

  現代技術的發展﹐無 情地淘汰了原始的交通渠道。

  而古老藝術的價值﹐ 卻永遠不可能被先進的科技所淘汰。

  保護敦煌壁畫的呼籲 已引起了世人的注意。但絲路的音樂呢? 洛賓採集的絲路民歌﹐不少仍在沉睡之中。

  ……劇場燈光暗轉… …﹐序曲應以結尾時的情歌主題開始﹐但以騷動不安的節奏型為背景﹐以預示悲劇 性的終結……

  她提起筆來﹐給洛賓 回信。

 

(十八)

  一九九六年三月十四 日。

  一代歌王王洛賓與世 長辭。

  她木然地在電話機旁 呆坐了一會兒﹐突然萌發了一個不可遏制的慾望﹕

  --飛到烏魯木齊去﹐ 為洛賓送行。

  她抓起電話想詢問飛 機票﹐一看錶﹐凌晨四點半。

  當晨曦破曉﹐窗外池 塘上的晨霧悄悄散去時﹐她的思路漸漸清晰了起來﹕

  去烏魯木齊﹐只了卻 了她一人為洛賓送行的心願。

  而留在芝加哥儘快舉 辦一場紀念王洛賓的音樂會﹐卻是這裡千百個熱愛洛賓的人的心願。

  她又沒日沒夜地工作 了起來。

  一個月後。

  芝加哥一宏偉的教堂。

  肅穆中﹐一個中國孩 子﹐一個美國孩子﹐身穿黑色的禮服﹐用心地將兩排蠟燭點燃。她有意不安排奏樂﹐ 讓無聲函蓋一切。

  她掃了一眼滿場的觀 眾﹐抑制著胸中翻騰著的激動﹐用儘量平靜的聲調﹐揭開了音樂會的序幕﹕

    “一九九三年秋天的一個傍晚﹐

    我第一次見到了洛賓老人。

    秋天﹐收穫的季節﹐黃金的季節﹐

    可它對洛賓來說﹐卻來得太晚太晚。

    當一九九四年洛賓在鮮花和掌聲中告別芝加哥時﹐

    我們曾約好﹐兩年後的秋天芝城再見。

    然而﹐秋天的夕陽瞬間即逝﹐

    洛賓匆匆地走完了生命里程的最後三年。

    在這平凡的春日裡﹐

    將這不平凡的蠟燭點燃。

    燭光凝聚起我們的回憶﹐我們的思索﹐我們的懷念。

    在那遙遠的地方﹐曾埋下一顆愛的種子。

    在那遙遠的地方﹐洛賓老人安詳地永世長眠。

    永遠伴隨他的是﹐絲綢路上駝鈴聲聲。

    永遠圍繞他的是﹐青海湖畔星光閃閃……”

  

(十九)

  十月的上海﹐渾身抖 擻出“東方之珠”的魅力。

  在音樂學院旁邊的一 個旅館裡﹐一個八旬老人﹐一個年輕姑娘﹔ 一個西部歌王﹐一個留美博士。兩代音 樂家握手相見。

  雖然這是逢時第一次 見到洛賓﹐但洛賓卻沒有給她一絲一毫的陌生感。也許﹐是洛賓的歌把他們的距離 拉近了﹐使她感到他們已認識了很久很久……

  洛賓妙語連珠﹐思路 敏捷。在談到將來的計劃時﹐他突然略停片刻﹐然後一字一句地吐出了心聲﹕

  “我有一個心願﹐走 遍天涯海角﹐傳唱我們的絲路民歌。”

  逢時眼前一亮﹐忽然 感到了她的歷史責任。

  天色漸晚。兩代音樂 家心靈的撞擊﹐點燃了浦江兩岸連綿的燈火星光一片。

 

(二十)

  三年後一個冬日的下 午。洛賓辭世前的整整兩個月。

  風和日暖。芝加哥一 月份裡難得的好天。

  東西方音樂藝術團在 此舉行盛大的“絲路之歌”音樂會。音樂總監﹕ 楊逢時博士。

  洛賓因病魔纏身﹐未 能出席。

  逢時登上指揮臺﹐心 情異常地平靜。滿場的觀眾﹐安靜得像無人一般。她向由中美音樂家一百多人組成 的樂團與合唱團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後舉起了洛賓送給她的那根白色的指揮棒。

  霎時間﹐眼前出現的﹐ 竟是大雨滂沱的六盤山腳下的車馬店。一個疲憊不堪的青年在黃河十八彎兩岸的黃 土地上蹣跚地追逐著西去的大雁。面對即將沉入地平線的血紅的太陽﹐他張開雙臂﹐ 扯起了喉嚨﹕

  “走--里--走- -里--著……”

  殘陽披掛了他的全身。 他沿著一脈依稀可見的頹垣斷壁跌跌撞撞地艱難跋步﹐像是追尋著一條游龍的蒼莽 的脊背。黃昏中﹐他驀然矗立於豁然開闊的千里戈壁﹐仰面噴射出和著汗鹼的苦音 調來﹕

  “越--喲--地- -遠--哈--了……”

  石破天驚。一片渾然 的跌宕起伏之中﹐回答他的﹐是一座暗灰色的高聳的城樓﹐以鬼斧神工之勢飛一樣 地向他壓來。借著晚霞﹐門額上三個血一樣的大字扑入他的眼簾﹕

  --嘉峪關。

  呵﹗游龍在這裡沉落。 他來到了長城的終點。

  世界文化的豐碑﹐民 族血淚的見證。長城。

  西風嗚咽。

  呼嘯的風聲中﹐他似 乎聽見﹐一個老人的聲音在苦苦地挽留著西去的壯士﹐又娓娓訴說著兩千年的興衰。

  青年哭了。

  沉思了片刻﹐他突然 俯身跪地﹐將十指深深地摳入黃土﹐拋洒下涌出心口的悲壯的呼喊﹕

  長城﹐你本不該衰老。 辭你而去﹐是為了尋回你年輕的生命。

  他站起身來﹐敞開汗 水浸透了的衣衫﹐讓晚風狂吻著裸露的胸膛﹐噙著淚﹐大步走出了嘉峪關。

  “眼淚的花兒--飄 --滿--了……

   眼淚的花兒把心-- 淹--哈--了……”

  歌聲激蕩著殘斷的城 闕。乘著蒼暝的暮色﹐他飛身衝向滿目黃褐的戈壁灘。 在他 身後﹐那一陣滾滾的煙塵﹐漸漸地凝成了一座堅實的橋﹐隨著那青年﹐通向無盡的 西山……

  她沉著地揮起了指揮 棒。

  定音鼓低沉的滾奏﹐ 似遠方陣陣雷鳴。

  ……大橋飛去之處﹐ 歌聲﹐ 風聲﹐呼喊聲在山谷中此起彼伏﹐漸漸地﹐織成了一曲雄渾完美的古典式複 調﹐在音樂廳裡迴旋……

  她突然感到﹐絲路並 沒有衰落﹐它的昌盛仍方興未艾。為踏上今日的絲路﹐她要再出嘉峪關。

  極目遠望﹐一覽眾山 小。一陣無比的舒心悅目。如山風蕩盡了惆悵﹐吹散了雲靄。

  雙臂一收﹐嘎然止住。 弱起漸強。

  低音提琴顫弓﹐大提 琴涌起浪的律動﹐持續音凝聚著黎明前的緊張度﹐積蓄起呼之欲出的奔騰。指揮棒 如一道白色的閃電﹐攜雷霆萬鈞之力﹐向著“黃金分割點”--攀登﹗

  

(二十一)

  “帶著光榮與沉重﹐

  我們來自遙遠的昨天。

  為了尋找失去的世界﹐

  我們遠渡重洋﹐涉水 跋山。

  前方已經矇亮﹐

  那是明天在召喚。

  把光榮與沉重放下﹐

  我們別無選擇﹐只有 向前。

  我們還年輕﹐

  我們正勇敢。

  有什麼能把我們阻攔。

  ……”

  

  日出。山呼海嘯。

  西征者。

  啟程。

  ……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四日
芝加哥